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經常會聽到有人說，生活比小說更精彩。意思是你們寫小說的人可以歇歇了，你們在現實面前是多么的低能，你們應該向生活投降。仿佛人類已經不需要小說了。我對這樣的論調當然不以為然。你想哦，世界很美很精彩，世界上美人也太多，那么，還需要攝影嗎？還要繪畫來表現世界和人體嗎？這顯然是混淆了兩個不同的概念。藝術和生活不是一回事啊，怎么能混為一談呢？生活再精彩也不是藝術，風景再美也不是繪畫，美人再銷魂也不是藝術品。藝術是什么？它是藝術家頭腦里的世界和人生。小說又是什么呢？小說不能跟生活比故事，因此也不必跟生活比精彩。生活的精彩和小說的精彩就像白日與黑夜那樣雖然共同擁有著地球卻又陰陽相背。

有一天我去某所大學講課，講課之前應邀參加了他們的學生作業交流課。學生們根據老師的要求，每人都準備了一個故事。老師要求他們大膽地把故事講出來，以訓練自己敘述的能力。我耐著性子聽他們說，結果發現他們都只是在說事，是的，他們“只是”說，他們被生活中發生的事捆得老老實實的。故事確實在生活中確實每分每秒都發生著。但是，這些故事說出來有什么意義呢？跟創作又有什么關系呢？我感到很不滿足。我想，作為一名藝術生，他講述的一定不會僅僅只是一件生活中真實發生的事，它一定要有技術的控制和干預，它一定有機巧和裂變，有藝術的思維邏輯。他們的老師請我對學生們的敘述進行點評，我不好意思批評他們，因為他們看上去是那么的年輕美好。我就給他們的每一個故事都加上了我的結尾，一種或者幾種。我將其中一些故事狠狠地擰到了另外一個頻道上去。我要讓他們知道生活與創作是多么的不同，要讓他們知道兩者完全可以也應該是那么的不一樣。我喜歡看到虛構的魅影，我也樂意讓人發現敘述在技術的指引下暴露出斧鑿的痕跡和人工的力量。我要讓人看到舞臺上的演奏，從而明白音樂并非天然存在。我討厭創作為所謂的真實所綁架。

那是一個漫長的下午，我聽了太多循規蹈矩的平鋪直敘，感到乏味和疲憊。回家后睡了一覺，我的腦子里仿佛升起了一面鏡子。鏡子映照著生活中發生的一些事，但這面鏡子同時也把現實中的故事扭曲了。這種扭曲讓我感到清醒和特別的興奮。就像拿起了畫筆在畫布上肆意涂抹。紛亂的顏料究竟是道聽途說呢，還是方才的夢境？故事已經不再重要，關鍵是我可以把它導向哪里。我知道要讓它去向哪里，卻又無法確定它最終會走到哪里。寫小說的樂趣也許就在此吧！據說蒲松齡曾經當街擺攤收買故事。但是我想他的快樂和他這樣做的意義肯定不是記錄，而是借別人嘴里的故事來刺激他的想象，讓他可能鉆進那些故事的狹隘入口，深入到一個背叛了生活的奇妙天地。聊齋的故事是非故事的，它不需要我們信以為真。它是他的任性妄為，是他生命突破束縛的肆意揮霍，是他為自己設計的一場場游戲。

《敘事課》是我的《聊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