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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戲劇學院筆記
    來源:文匯報 | 肖復興  2020年12月02日06:51

    1978年到1982年,我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四年,是粉碎“四人幫”之后恢復高考戲劇學院招收的第一批學生。課余愛去的地方,是學院的小禮堂。那里是表演系和導演系的天下,舞臺上,幾乎每周都有排練。排練時,門戶開放,電影學院、外語學院的不少同學,聞訊紛紛趕來,一邊觀看,一邊眉來眼去,談談有始無終的戀愛。當時,姜文、岳紅、呂秀萍等人排練的好多小品,我都是在那里看到的。

    戲劇學院表導演的教學,重視并講究小品的訓練,有一整套的教學方法。小品的品種很多,有生活模擬小品,有形體表現小品,有音樂小品,有無聲或無實物表演小品……其中一種聲響效果小品,最吸引我。這種小品,最后落幕前要把戲劇高潮集中在一種聲音上,比如,鐘聲、雷聲,或者盤子摔碎、墻上的畫框落在地上的聲音等等。這種小品,不僅考驗表演者的表演能力,更考驗構思能力,讓前面所鋪排的一切,千條江河歸大海,最后濃縮集中在一種聲音上,瞬間如花訇然綻放,有一種獨具魅力的藝術回味,頗類似歐·亨利的短篇小說。這樣的小品,對我的寫作有很大的啟發,讓我感悟到戲劇和文學之間天然的關系,有豐富戲劇營養的作家,文學創作的筆墨會更多樣更充盈;有豐富文學修養的演員或導演,表演的深度和厚度會更綿長蘊藉。

    在小品訓練中,表演系的老師要求他們的學生先到生活中去觀察,搜集素材,然后再來組織自己的小品,不能閉門造車。他們后來在電視臺演出過有名的小品《賣花生仁兒》,就是這樣產生的。我們戲文系的老師也要求我們注意生活的觀察和積累,叫做磨刀不誤砍柴工。

    這一點要求,非常重要,也是我在戲劇學院學習四年最為重要的一種訓練和收獲。

    我有幾個筆記本,記的是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類似表演系學生做小品之前的生活素材的積累,或者像舞美系同學隨身攜帶的速寫本。這幾個本子對我的寫作幫助很大,可以說是寫作的基本功訓練。將近四十年過去,碩果僅存,如今只剩下一個綠皮小本。重新翻看這個筆記本,如同重返校園,和自己的青春重逢。筆跡歪斜,雪泥鴻爪,挑選一些,摘錄如下——

    表演系進修班一個女同學,和我們戲文系一個男同學戀愛開始時,對男同學說:“我演過一百多個角色,有時在生活中分不出我是在演戲,還是在平常普通的談話。”

    “那現在呢?你是在演戲,還是在和我說話?”

    “看你說的,我是說有時候,進入角色的快感,你一點兒也不懂!”

    分手時,她把一疊禮物還給他,對他說:“人變了心,禮物也顯得輕了!”——這是莎士比亞的一句臺詞。

    月夜。

    “你記得莎翁《威尼斯商人》最后一幕,羅蘭佐對他的情人說過的話嗎?‘好皎潔的月色!微風輕吻著樹枝,不發出一點聲響,我想正是在這樣一個夜晚,特洛伊羅斯登上了特洛亞的城墻,遙望克瑞西達所寄身的希臘人的營盤,發出他深心中的悲嘆!’”

    “知道,后來克瑞西達變了心。我知道!”

    “那你呢?”

    “不知道,我只知道克瑞西達,不知道自己?!?/p>

    他說話愛提名人。

    有一次,講起編劇的方法,他對同學說:“車爾尼雪夫斯基說合理的個人主義……亞里士多德講悲劇,一是英雄人物死亡,一身順境變逆境……有這兩條夠了,你就編去吧!”

    有一次,編劇進修班的一個同學請教他,他問人家:“你來這里幾年了?”

    “三年了。”

    “莫里哀流浪了十三年,才寫出第一個劇本?!?/p>

    一次,談起戀愛中漂亮和愛的關系,有同學說漂亮最重要,一見鐘情就是因為首先看到的是漂亮。有同學說愛重要,情人眼里出西施,母豬也能是貂蟬。

    他說:“美不存在被愛者的身上,存在愛者的眼中?!堊ダ鲜?,只要抓自己的眼睛就可以了。’這是狄德羅說的?!?/p>

    你不覺得他是莎士比亞的一個杰作嗎?是,是《奧賽羅》里的埃古。

    你不覺得她是曹禺的一個杰作嗎?是,是《日出》里的老翠喜。

    人家的人生道路,討論了這么久,你一句話就完了,這么簡單?

    牛頓的物理定律,歐幾米德的幾何定理,都是這樣幾句話就說清楚了。

    那你的話就是牛頓的物理定律,歐幾米德的幾何定理了?

    這幾段筆記,明顯帶有戲劇學院的色彩。當時,剛粉碎“四人幫”不久,四方洞開,八面來風,校園里,充滿百廢待興、唯新是舉的氣氛。進了戲劇學院的學生,更愿意顯示自己的身份特點,常常把那些戲劇家尤其是外國戲劇家,如莎士比亞、莫里哀、迪倫馬特、奧尼爾、契訶夫、萬比洛夫等人掛在嘴頭,就像大家出門特別愿意把戲劇學院的?;諕煸谝陆笊弦粯?,坐公共汽車,售票員的小姑娘都會高看幾眼,常常是大家逃票的擋箭牌。如果換一個環境,哪怕是換一所學校,再說這樣的話,都不合適,會讓人覺得造作。在戲劇學院里,一點兒沒有違和感,大家聽了,都覺得特別有趣,常常會心會意。人們常會忽略或者模糊了現實與戲劇中的界限。在那所小小的校園里,遲到的青春,在課堂內外和書本上下跳進跳出,借助戲劇情景,回光返照。

    我特別愿意把聽到的這樣的話,看到的這樣的事,記錄下來,在晚上宿舍熄燈之后,講給大家聽,大家哄笑之后,又給我補充好多,笑聲更是此起彼伏,成為課堂教學的一種延伸。

    還有一類,我也特別愿記,便是生活的點滴,是從表演系的同學排練小品受到的啟發,因此,對人物的對話尤其感興趣。對話,是話劇中表現藝術的重要手段,和小說中的人物對話相似,又不盡相同,比小說更豐富(因為得有潛臺詞),更精練(因為舞臺的限制不能如小說啰嗦過于隨意),更具有現場感(因為對面就是觀眾而不是看不見的讀者)。筆記中記錄的這些對話,都非常生活化,自己瞎編或想象,是編不出來的。對于人物對話的敏感和重視,得益于戲劇學院四年的讀書,特別是表演系的小品——

    你這頭是哪兒剃的?你猜!

    你告訴我嘛!

    不,你猜!

    我媽那兒。對吧?

    就在一拐彎兒那兒理發店。

    你看嘛,就是我媽那兒,是我媽給你吹的風吧?

    不知道,我又不認識你媽!

    個子高高的。

    不,矮矮的。

    最里邊的那個?對嗎?

    不對。

    得了吧!我媽吹的風,我一看能看出來。

    這次,你看錯了。

    行啦,你別逗我了。

    我干嘛逗你呀。是個小姑娘給我剃的頭嘛!

    不理你了!找你那個小姑娘去!

    兩個同學吃早點。一個撕開包裝紙,吃面包,一個吃饅頭。

    你看你吃面包,我吃饅頭。

    還不都一樣,都是面粉做的。

    那可不一樣。你的穿著漂亮的衣服呢,我這是裸體。

    真想找你,又不敢,只好老找下雨天去,你家又住在院子最里邊,兩邊屋里的人一看我來,都把臉貼在窗戶玻璃上,好像看一個從火星來的人。

    有一次,你給我讀一首詩,我就站在你身后,看見你嘴唇上長著一層茸茸的小毛毛,不像現在有了扎人的胡子。當時,你以為我一定在注意聽你讀呢吧?

    我喜歡《七月》這本詩集,多么熱烈,看得你心里發燙!

    得了吧,你喜歡那妞兒的大腳丫子吧,像一艘船,看得你心里發燙!

    真庸俗!

    我不明白,怎么一提起腳丫子就是庸俗了呢?人沒腳丫子能行嗎?怎么走路?照你那么說,澡堂子里修腳師傅是世界上最庸俗的人了?那么,有了雞眼,找誰呢?

    你手里有大鬼,又有小鬼,還有本主二,那么多的好牌,怎么讓你打砸了呢?

    就是因為好牌太多了!

    好牌多還不好?那讓我們一手孬牌的還怎么個活法兒?

    好牌多,就不知道怎么出牌好了,也容易嘚瑟,三猶豫,兩嘚瑟,就崴泥里去了。

    木材廠一車間女黨支部書記,看中了車間的一個工人,人實在,長得也英俊,她找他談對象。

    我可不想找您這樣的。

    你想找什么樣的?

    稍微落后點兒的。

    為什么呀?

    您看呀,我就是一窮工人,沒門路,沒本事,工資低,住房條件差。比如以后我要蓋間小房,缺根檁條,怎么辦?我得從廠子里偷一根。您是黨支部書記,看著不順眼,揭發我吧,心里又不落忍??墒牵刻炜粗鴻_條堵心,您說咱倆這日子能過一塊兒嗎?

    她樂了,對他說:我讓車間主任批個條子,批你一根檁條,不就全截了!

    公園的小亭子里,常有兩老頭兒在那里唱戲,一人坐著拉胡琴,一人站著唱,用手里的拐棍兒打著拍子。唱到好處,眾人叫好。唱到高處,引頸如鵝。唱到最高音唱不上去了,笑道:“費勁了,早年可不是這樣!”

    拉琴的老頭兒笑問:“早年?早年是什么時候?梅蘭芳時候,還是馬連良時候?”

    旁邊人起哄道:“是錢浩梁的時候!他唱‘臨行喝媽一碗酒’最來勁!”

    筆記上,也記錄了很多生活細節或場景,也有一些人物命運的悲歡離合。這樣的筆記,一般會比較長,摘錄幾段稍微短一些的,可以看出當時我的興趣點和關注點——

    表演系的一個男同學,說話時總找胸腔共鳴,嗡嗡的,跟個音響似的。他還特別愛在水房里背臺詞,水房在戲文系宿舍的樓上,房間小,水嘩嘩流動中,發出的聲音帶水音兒,共鳴效果最好,挺好聽的。但是,一大清早就聽見他那帶水音兒的臺詞朗誦,特別招人煩。后來,他在一出大戲里,扮演一位偉人,全局中只出場幾分鐘,只有一句臺詞,聲音并不嘹亮,而且,也沒有水音兒。一打聽,原來他的嗓子莫名其妙地壞了。

    十三年沒見,他到她的單位找到她,畢竟讀中學的時候是朋友。

    “你還認識我嗎?”

    望著他那一臉大胡子,她沒有認出他來,更叫不出名字,卻說:“怎么會不認識!”

    送他走后,在傳達室的來客登記本上,才看到他的名字。但是,這個名字對于她很陌生。

    文百靈。武畫眉。

    早晨,老頭兒提著鳥籠遛鳥。百靈鳥籠矮些,畫眉鳥籠大些。遛鳥時,百靈籠要晃動的幅度大些,它才會高興。打開鳥籠,畫眉飛出來,飛到樹枝上,快活地叫一陣子,又飛回鳥籠。

    喂它們都是精食。玉米面和蛋黃合在一起,晾干,搓成粉末;夏天天熱,放點兒綠豆粉,敗火;還得捉些活蟲兒,給它們嘗鮮。

    百靈叫的好聽,它能模仿各種聲音,小鳥的叫,蛐蛐的叫,鐘擺的聲音,連對過小車吱吱聲,小河流水的嘩嘩聲,都會。但是,如果小孩撒尿,老頭兒提起鳥籠,趕緊離開,怕是“臟鳥”。

    畫眉叫的比百靈聲高、粗、響。它像是粗大健壯的小伙子,百靈像能織善繡的閨女家。

    鳥籠中央,有一根橫棍兒,上面沾滿粗拉拉的沙子,為了給鳥撓癢癢。有時,老頭兒伸出筋脈突兀的手,用長長的手指甲,輕輕地給鳥梳理羽毛,鳥舒服地立在橫棍兒上,懶洋洋地望著太陽,愜意極了,就像戀愛時被情人撫摸。

    鳥通人性,它也知道享受。老頭兒說。

    那時候,學校里也舉辦一些活動,印象比較深的,是舞美系舉辦過一次學生作品畫展,表演進修班的李保田舉辦過一次他個人的畫展。展覽都在教室里,規模不大,很簡陋,但是,洋溢著那時候勃發旺盛的青春氣息。兩次畫展,我都去了,舞美系的畫展,在每幅作品旁邊,有學生為畫作寫的簡單說明。這些題句,有些像詩,比我們戲文系寫的都要好。幸運的是,筆記本上居然還留有當年的記錄——

    《雨中》:畫它的時候,我沒穿雨衣,也沒打傘。

    《小路》:我喜歡小路,它崎嶇,畫它的時候,我省略了其他。

    《愛情》:一對并排在一起的白楊,多像樹木中的情侶。

    《白楊林》:它使我感到音樂有了形狀。

    《藍色的湖泊》:秋天一片枯黃的山中,難得有一汪如此藍藍的湖泊,被人遺忘。

    我們戲文系曾經辦過一次墻報,大家把寫的詩呀散文或劇本,抄在稿紙上,貼在一塊黑板上。別的詩文包括我自己寫的,都忘記了,唯獨有一首小詩,至今記憶猶新,題目叫《簡愛》,就一句:“把繁體字愛中的心去掉了?!睂懺姷氖呛臀易⊥奚岬囊晃簧虾H耍曳Q贊他寫得好,像北島寫的 《生活》,全詩就一個字 “網”一樣的好,無盡的感喟都濃縮在這一個字,一句話里面了。

    那時候,學校常組織我們到新街口小西天的電影放映所,看一些內部電影或過路的外國電影。入學不久,剛看完重新放映的電影《柳堡的故事》,他曾經對我說:“你說我看電影時候,聽到里面的插曲‘九九那個艷陽天’,怎么就想要撒尿呢?”

    筆記本還在,那種純真而又誠摯的學生時代,遠去了。

    2020年9月15日寫畢于北京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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