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927年1月5日，魯迅翻譯了日本武者小路實篤的文章《文學(xué)者的一生》，譯文手稿共6頁，雙面書寫，現(xiàn)存北京魯迅博物館，至今尚未公開發(fā)表。譯文發(fā)表于1927年2月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2卷第3期，后收入《壁下譯叢》。

查閱這份譯文手稿，可以看到手稿上有大約80處的文字修改，此外尚有近十處已經(jīng)完全涂黑辨認不出原來字詞的修改。

一、魯迅在《文學(xué)者的一生》譯文手稿上的修改類型及例句分析

總的來說，魯迅在這篇翻譯手稿上的修改可以大致歸為如下幾類：

1. 修改譯文中的筆誤。

如手稿第4頁第1面第10行：

即使受著感化和影響，然而有（原作：總）時總完全能（添加：能）消化，全成了自己的東西。

修改分析：此處出現(xiàn)筆誤，此外“總時總完全”也不通順，所以把“總時”改為“有時”。在“完全消化”之間添加“能”字，可以使句子通順。

再如手稿第5頁第1面第3行：

無論政治家們怎（原作：看）樣害怕，也沒有法。

修改分析：此處出現(xiàn)筆誤，所以把“看”修改為“怎”，組成詞語“怎樣”。

2. 刪去譯文中的贅字。

如手稿第3頁第1面第9行：

世上倘沒有文（刪去：的）學(xué)者，便寂寞，就是為此。

修改分析：此處“的”字是贅字，所以刪去。

再如手稿第5頁第2面第12行：

在日本，真懂得文學(xué)（刪去：這事）的人并不多。

修改分析：“這事”是贅字，所以刪去。

3. 添加漏譯的字、詞。

如手稿第1頁第1面第9行：

媚悅（添加：悅）公眾的是娛樂

修改分析：漏譯了“悅”字，所以補上，使句子更通順。

再如手稿第1頁第2面第12行：

只要順著這人的精神的趨向，全心被奪于想要（增加“全心被奪于想要”）更深地，更確地，更全力底地，更注意地，更真實地抒（增加：抒）寫出來的努力，

修改分析：因為漏譯了“全心被奪于想要”，所以添加上述文字。在“寫”之前添加“抒”組成詞語“抒寫”，帶有“表達和描寫”[1]的意思，修改后更符合原文的意思。

4. 改正一些翻譯錯誤的詞語。

如手稿第4頁第1面第4行：

文學(xué)（原作：少年）底質(zhì)素很（增加：很）貧弱的人，本來就不能任性到底。

修改分析：此處出現(xiàn)了翻譯錯誤，日語原文的意思是“文學(xué)”，所以把“少年”改為“文學(xué)”。

再如手稿第4頁第1面第4行：

而且，倘不生（原作：執(zhí)拗地）發(fā)了自己，便執(zhí)拗的不放手。

修改分析：此處出現(xiàn)了翻譯錯誤，前半句中的“執(zhí)拗地”與后半句中的“執(zhí)拗的”重復(fù)，所以修改。

另外，這句話的翻譯也出現(xiàn)錯誤。日語原文是：そして執(zhí)拗く自分を生かしきらないではやまない。應(yīng)當翻譯為：非要堅持將自己的才能發(fā)揮至極。[2]

5. 添加標點符號。

如手稿第1頁第2面第4行：

音樂師為了給公眾聽而彈鋼琴，（刪去：一；增加：逗號）一彈，則全身心的注意。

修改分析：“一”是衍字，所以刪去并添加逗號。

再如手稿第3頁第2面第3行：

凡是好的文學(xué)，并非在余暇中做成的，作家的全精神，（增加：逗號）都集注在這里；作家的全生活的結(jié)晶，都在這里顯現(xiàn)。

修改分析：日語原文中此處沒有逗號。在此處添加逗號，可以使前一分句與后一分句在句式結(jié)構(gòu)上一致。

另外，此句的翻譯存在錯誤。日語原文是：作家の全精神が其處に集注されている。作家の全生活の結(jié)晶が其處に顕わされている。應(yīng)當翻譯為：作家全部的精神均聚集在那里，作家所有生活的結(jié)晶也呈現(xiàn)在那里。

6. 修改譯稿中不太恰當?shù)淖衷~。

如手稿第1頁第1面第7行：

而文學(xué)，卻不是（原作：莫非）這樣的東西。

修改分析：“不是”帶有否定語氣，“莫非”帶有疑問語氣，修改后更符合原文的意思。

再如手稿第2頁第1面第4行：

文學(xué)是一種征服工作（原作：事業(yè)）。

修改分析：“工作”的含義有：“職業(yè)”。[3]“事業(yè)”的含義：“人所從事的，具有一定目標、規(guī)模和系統(tǒng)而對社會發(fā)展有影響的經(jīng)常活動。”[4]

7. 添加連詞、助詞，使句子更通順。

如手稿第1頁第2面第2行：

讀者須是自然而然地有起（增加：起）來，作者寫作的時候，普通是不記得讀者的。

修改分析：在“有來”之間添加副詞“起”作為補語，可以使句子更通順。

再如手稿第2頁第2面第1行：

然而一旦看起來，心里卻怦怦地（增加：地）震動，

修改分析：添加助詞“地”，使句子更通順。

8. 刪掉意思重復(fù)的字詞。

如手稿第3頁第1面第7行：

但是雖然（刪去：到了）到了，卻不知道主人的所在，就無聊。

修改分析：此處出現(xiàn)筆誤，形成“雖然到了到了”這樣的分句，所以刪去一個“到了”。

再如手稿第6頁第1面第7行：

但在日本，可以自稱為真的文學(xué)者的人，卻一個也還（增加：還）沒有，都是未成品，要不然，就是半而不結(jié)的（刪去：材料）貨色。

修改分析：添加“還”，可以使句子更通順。“材料”與“貨色”在意思上重復(fù)，所以刪去。

另外，此句的翻譯存在錯誤。日語原文是：皆未成品だ。さもなければ半出來でくさりかけた代物だ。應(yīng)當翻譯為：都不純粹，要么就是半吊子、腐朽的貨色。

9. 刪除一些字詞后又恢復(fù)。

如手稿第1頁第1面第11行：

而是怎么辦，便可以將（原作：便可以，刪去后改為：便可以將）自己的意志傳給公眾。

修改分析：恢復(fù)“便可以”，并添加介詞“將”，可以使句子更通順。

再如手稿第3頁第1面第5行：

各式各樣的人，公開著各式各樣（原作：樣，刪去后又添加）的世界，所以使人高興。

修改分析：“各式各樣”是一個固定的詞語，所以在刪去“樣”之后又恢復(fù)。

10. 修改譯文中不太通順的句子。

如手稿第3頁第1面第2行：

即使（原作：雖說）是默退林克和斯忒林培克（A．Strindberg）的東西，如果單是這些，就沒有意思。

修改分析：把“雖說”改為“即使”，可以組成假設(shè)句“即使……就……”。

再如手稿第3頁第1面第10行：

有天才，（刪去：倘）使自己的世界盡是生發(fā)（原作：活），一想到這些（原字不清楚，改為：些）人們的事，便可以收回對于人的愛和信用。

修改分析：“倘使”通常用于假設(shè)句，此處并不是假設(shè)的句子，所以刪去“倘”字。把“生活”改為“生發(fā)”，可以與日語原文的意思一致。在“這……人們的事”之間添加“些”字，可以使句子更通順。

另外，此句的翻譯也出現(xiàn)錯誤。日語原文是：天才がいてくれて自分の世界を生かせるだけ生かしてくれているので、その人達のことを思うと人間にたいする愛と信用をとり戻すことが出來る。應(yīng)當翻譯為：正是因為有天才的存在，他們在自我的天地里活出了精彩，所以當人們想起了這些人，便會恢復(fù)對人的愛與信賴。

11. 修改一些略顯啰嗦的句子。

如手稿第1頁第2面第1行：

所以，凡（刪去：是）文學(xué)者，總是任性的居多；而生發(fā)（原作：活出）自己的事，便成為第一義。

修改分析：刪去“是”字，可以使句子更簡潔。把“活出”修改為“生發(fā)”，出現(xiàn)了錯誤（詳見后文）。

再如手稿第1頁第2面第11行：

在最確的路上進行就（原作：是？，后改為：可以，最后又刪去：可以）可以。

修改分析：原文“就是可以”，刪去“是”字，句子更簡潔。

12. 調(diào)整詞語的順序，使句子更通順。

如手稿第4頁第2面第11行：

個性（原作：全然）全然生發(fā)了的時候（原作：后），這作家對于“時光”，即不必（原作：即使有）畏懼（刪去：時光的心）。

修改分析：此處出現(xiàn)筆誤，日語原文是“個性”，所以把第一個“全然”修改為“個性”。把“后”修改為“時候”，更符合日語原文的意思。把“這作家即使有畏懼時光的心”修改為：“這作家對于‘時光’，即不必畏懼。”可以使句子通順，更符合日語原文的意思。

再如手稿第6頁第1面第8行：

便是西洋，無聊的文學(xué)是多的，然而真的文學(xué)者（增加：者）偶然也有，大約現(xiàn)在也有十來個人（原作：大約十來個，現(xiàn)在是有的）罷。

修改分析：在“文學(xué)”之后添加“者”字，符合日語原文的意思。調(diào)整詞語的順序，可以使句子更通順。

13. 為譯稿中的一些外文單詞增加中文說明。

如手稿第2頁第2面第12行：

有一時，在日本曾經(jīng)接續(xù)著弄著蕭（Bernard Shaw）（增加英文名：Bernard Shaw）的東西。

修改分析：在“蕭”之后添加其英文名，可以使讀者明白這個作家是誰。另外，在日語原文中，一些外國人的名字后面并沒有英文名字，魯迅在翻譯時添加了幾位外國人的英文名字。

二、譯文中仍然存在的一些問題

魯迅對于翻譯的態(tài)度比較認真，《文學(xué)者的一生》的譯文雖然僅有大約5000個漢字，但在譯文手稿上對譯文的字、詞、句和標點符號等語言方面的修改大約有80多處（此外尚有近10處修改文字被完全涂掉）。

通過對魯迅在這篇翻譯手稿上的修改內(nèi)容的概述和分析可以看出，魯迅已經(jīng)改正了翻譯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些語言方面的錯誤，但是對照日語原文，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的譯文中仍然存在如下一些問題：

1. 仍然存在一些字、詞方面的翻譯錯誤。

如手稿第1頁第2面第1行：

所以，凡文學(xué)者，總是任性的居多；而生發(fā)（原作：活出）自己的事，便成為第一義。

修改分析：把“活出”修改為“生發(fā)”，出現(xiàn)了錯誤。“而生發(fā)自己的事，便成為第一義”此句的日語原文是：そして自分を生かすということが一番大事なことになる。應(yīng)當翻譯為：由此活出自我變得尤為重要。

再如手稿第5頁第2面第1行：

別人又作別論，我是喜歡斬釘截鐵（原作：直截）作品的；

修改分析：“斬釘截鐵”與“直截”在意思上近似。這一句的翻譯出現(xiàn)錯誤。日語原文是：煮えきった。應(yīng)當翻譯為：充分入味，或充滿個性。

2. 仍然存在一些翻譯得不太恰當?shù)淖衷~。

如手稿第1頁第2面第8行：

一任了（原作：自然著）必然的演奏著

修改分析：這一句的翻譯出現(xiàn)錯誤。日語原文是：必然のままやっている。應(yīng)當翻譯為：就如按部就班似地演奏著。或：像是冥冥中都安排好了似的，進行演奏。

再如手稿第2頁第2面第6行：

文學(xué)并不是只為取悅于這（原作：討）人生（刪去：喜歡）的，文學(xué)不是無生氣（添加：生氣）的，文學(xué)是更不顧慮讀者的東西。

修改分析：在“無的”之間添加“生氣”，組成詞語“無生氣的”，可以使句子更通順。但是這一句的翻譯出現(xiàn)錯誤。日語原文是：文學(xué)は息ぬきではない。文學(xué)はもっと読者を顧慮しないものだ。應(yīng)當翻譯為：文學(xué)不是消閑，文學(xué)是最不需要考慮讀者的。

3. 仍然存在一些翻譯錯誤的句子。

如手稿第3頁第2面第10行：

從讀者那一方面說，也還是作家始終任性的好。還是將（增加：還是將）別的世界，一任（原作：使之）別人，而使自己的世界盡量地生發(fā)（原作：活）起來的（增加：的）好。

修改分析：“還是別的世界”與日語原文不符，所以添加“將”字，可以使句子通順。“使之別人”，有些不通順，所以改為“一任別人”。“生活”不符合日語原文的意思，所以改為“生發(fā)”。添加助詞“的”，可以使句子通順。

另外，這一句的翻譯出現(xiàn)錯誤。日語原文是：他の世界は他の人に任せて、自己の世界を何處までも生かせるだけ生かしてくれる方がいい。應(yīng)當翻譯為：他人的世界任由他人決定，只要在自己的世界里盡興地發(fā)揮就好。

再如手稿第6頁第1面第4行：

所以，現(xiàn)在的日本，文學(xué)是權(quán)威也沒有，什么也沒有，（原作：文學(xué)是沒有權(quán)威，也沒有什么）若有若無的樣子。

修改分析：調(diào)整詞語的順序，可以起到強調(diào)的作用。另外，這一句的翻譯出現(xiàn)錯誤。日語原文是：だから今の日本では文學(xué)は権威も何にもない。應(yīng)當翻譯為：因此在現(xiàn)今的日本，文學(xué)并沒有所謂的權(quán)威。

綜上所述，從魯迅翻譯《文學(xué)者的一生》的譯文手稿，可以看出魯迅對翻譯工作的認真態(tài)度，多次修改譯稿中存在的語言錯誤。不過，魯迅修改后的譯稿仍然存在一些魯迅當時沒有發(fā)現(xiàn)的語言方面的錯誤，這可能和魯迅當時對日文原文中的一些句子的理解出現(xiàn)差錯有關(guān)。而對于原文中一些句子的理解出現(xiàn)差錯，也是翻譯過程中不可避免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