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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有位畫家叫蒙克，最有名的那張畫叫《吶喊》，他早期畫過幾張畫，畫的是姐姐病逝的場景。

《病室內的死亡》《生病的女孩》等等，我看的時候非常難受。后來我看蒙克的傳記，才知道蒙克的爸爸，結婚的時候43歲，媽媽23歲，但結婚六年半的時間，媽媽連著生了五個孩子。到懷第五個孩子的時候，媽媽覺得自己要死了，生完這第五個就得死，她給自己的孩子寫了一封訣別信，信中說——現在，我心愛的孩子們，親愛的小家伙們，我就要和你們說再見了。你們親愛的爸爸會更好地教會你們找到通往天堂的路，我要先到那里等你們去了。

媽媽身體本來就不好，患有肺病，還一個勁兒地生孩子。蒙克的爸爸本身就是醫生，卻對妻子的身體狀況不太上心。這可能是當年的風俗，蒙克的姥爺，前后娶過兩個妻子，給他生了20個孩子。蒙克的姥姥是生了八個孩子之后死的，媽媽生了五個。我看到有一位英國女性，21年間生了16個孩子，那就是一個接一個地生，也許當年的避孕手段不太成熟。

蒙克的媽媽死了之后，姨媽卡倫來照看這一家人的生活，幫助蒙克的爸爸照料孩子，卡倫姨媽和蒙克的爸爸都是虔誠的教徒，都相信以后一家人會在天堂團聚。在那樣的悲慘生活中，不相信以后有個天堂，那就太沒有希望了。但這位卡倫姨媽始終沒有嫁給蒙克的爸爸，所以等他爸爸死了之后，也得不到什么遺產。蒙克的姐姐患病去世，妹妹勞拉精神失常，當年的女性，生活上似乎總是愁云慘淡，能健康活著就是很不錯的命運了。蒙克一輩子都沒結婚，跟家里人也不太親近，但掙了錢好歹還會分給家人一些。我們看大藝術家的生活，會看到他的焦慮和恐懼，但也會注意到，很多無名的女性，過著很卑微的生活，卻從未曾在藝術作品中得到足夠的展現。

維多利亞時期，英國詩人考文垂·帕特莫寫過一首詩叫《家中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這首詩是他獻給第一任妻子的，是長篇敘事詩，好幾千行。他的妻子叫艾米麗·安德魯斯，是個兒童故事作者，和帕特莫生了六個孩子，結婚13年，生了六個孩子，36歲就死了。帕特莫曾經在大英博物館工作，也寫過幾本藝術理論書，他的文人朋友都說他娶了一個好老婆，是模范妻子和模范母親。艾米麗去世四年之后，帕特莫又娶了一個老婆，兩人結婚的時候，第二任妻子40多了，沒有再生孩子，非常好地照顧了艾米麗留下的六個孩子，活到將近六十歲去世。考文垂·帕特莫結婚兩次，兩任妻子都以死亡結束了婚姻狀態。帕特莫活到73歲，一個男人耗死兩任妻子，現在看這是低概率事件，因為女性的平均壽命比男人長。我們不用細究上面這些人的生卒年月，大概來看，蒙克的父母和姨媽也生活在維多利亞時期，維多利亞女王是1901年死的，往前倒六十多年，都算是維多利亞時期，以蒙克媽媽和卡倫姨媽的奉獻精神來看，她們也算是“家中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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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代，蘇聯二戰之后，為了鼓勵生育，曾經頒發母親勛章，生5個孩子、6個孩子的有母親勛章，生了7個8個9個的有光榮母親勛章，生10個及以上有英雄母親勛章，相應的都會有一些生活補助。“家中天使”這個詞，并不是國家給的榮譽，但也跟國家的風氣相關。我們看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出航》，里面寫一個叫蕾切爾的姑娘，坐一條船去南美，在海上看到英國艦隊，船上的人都非常興奮，有個男人教育蕾切爾說，最崇高的生活目標就是成為帝國的公民，要把國家看作是一臺復雜的機器，公民就是零部件，有一些人行使重要的職責，更多的人隱藏在公眾的視線之下，但是，哪怕一個螺絲掉了，整個機器的正常運轉都會受影響。這就是螺絲釘精神。

維多利亞時代，有一位英國女作家叫薩拉·斯提克尼·愛麗絲，寫過好幾本女性行為指南，《英格蘭女性》《英格蘭妻子》《英格蘭女兒》等等，講的就是怎么做個好女兒，做個好妻子，做個好母親。她說，女人一定要心甘情愿地位居男人之下，成為別人幸福的源泉，自己也獲得幸福，必須戰勝三大敵人，自私、懶惰、虛榮。學者羅斯金發表過一篇很重要的演講，叫《皇后花園中的百合》，這篇演講開頭極力贊美女性，從莎士比亞聊到古希臘，說女人多偉大，但話鋒一轉，羅斯金說，男人的精力用于冒險、戰爭和征服，女人的力量在于統治。統治什么地方呢？就是家。家是和平的領地，是避難所，讓我們免于恐懼、猜疑和分歧。如果充滿敵意的外界入侵了它，家就不再是家，只不過是外部世界的一部分，只不過是蓋了屋頂，生了爐火。一個好妻子無論到哪里，這個家都會始終跟著她。妻子當然要有智慧，但這種智慧不是為了讓她凌駕于夫君之上，而是為了讓她不辜負丈夫身邊的位置。羅斯金說，好妻子的首要職責就是進行體能訓練，確保健康美麗，然后再給她一些知識，讓她能輔佐男人。女孩智力成熟更快，應該更早進入嚴肅學科的學習，要保持她們的思想高尚又純潔。男人的職責是公共的，女人的職責是保證家庭溫馨，作為好公民，男人就是為國家發展做貢獻，女人就是要維持秩序、建立舒適的環境并美化國家。

羅斯金這篇演講，可以說是很完整地闡述了“家中天使”的模樣。我們這里說“三從四德”，說“賢妻良母”，對女性是很壓抑的，英國男人很狡猾，把家庭主婦神圣化，要照顧家庭，也要做慈善事業，要隱忍、順從，行為舉止要散發出道德力量。這篇演講詞莊重典雅，我是在外研社“雙語對照文庫”中看到的，學語言很適合，但其中的觀念實在太過時了。我查了一下，羅斯金先生結婚一次，以離婚收場，后來一直沒找到自己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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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的家中天使什么樣？我們來看看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媽媽。弗吉尼亞的爸爸叫萊斯利·斯蒂芬，是個作家和出版人，主編過《英國傳記辭典》，弗吉尼亞的媽媽叫茱莉亞，他們結婚的時候都是二婚，萊斯利和第一任妻子生了一個女兒，這個女兒精神不太正常，第一任妻子去世之后，萊利斯娶了茱莉亞，茱莉亞和前夫生了三個孩子，斯特拉、喬治和杰拉爾德，丈夫死了之后，她獨自撫養三個孩子。北方俗語里，管這種各自帶著與前任所生孩子結合在一起的婚姻叫“配窩子”或者“湊臺戲”，還有一個詞叫“炒折籮”，炒剩飯的意思，都不是很好聽。萊斯利和茱莉亞結婚后，又生了四個孩子，北方俗語里又有一句叫“前一窩后一炕”，為什么這些俗語都很難聽呢？我想，重組家庭，再生好幾個孩子，都是人生中比較艱難的狀況，用一些不好聽的詞來描述人世的艱難狀況，似乎帶有一點兒警醒的意味，要你避免陷入到類似的局面中。

萊斯利·斯蒂芬一家并不窮，他們屬于中上階層，在這個階層，兒子要去讀高中，讀牛津劍橋，女兒留在家中，由爸爸媽媽來教育，她們學藝術、學文學，將來找個人嫁了，就是生活道路。維多利亞時期，醫學界有一種觀點是，接受教育對女性的智力有好處，但對她們的身體不好。還有一位醫生寫過論文，講身體孱弱的女性，受教育之后容易發瘋。弗吉尼亞在家中學語言、學文學，她的姐姐學畫畫。媽媽茱莉亞，在寡居期間做過護理工作，婚后還會時不時去做一些護理工作，去窮苦人家照顧病人，茱莉亞還寫過一本關于病房管理的書。她在家要照料丈夫，照料八個孩子，還要出去做一些護理工作，這種行為規范很符合羅斯金的描述。當然，他們家里有好幾個傭人，否則是不可能同時照顧家里和外面的工作的。

家庭生活看起來風平浪靜，但1895年，媽媽茱莉亞去世了。當時萊斯利63歲，他本來以為自己年老的時候，比他年輕15歲的妻子還能照顧他，沒想到茱莉亞48歲就死了，他第二次成為鰥夫。按照弗吉尼亞的說法，爸爸一直從媽媽那里索要同情，所謂索要“同情”，就是要求妻子把生活的重心放在丈夫身上，妻子就像是丈夫的拐棍。這個拐棍沒了，爸爸萊斯利就失魂落魄，喜怒無常。茱莉亞跟前夫生的女兒斯特拉已經20多歲了，她擔負起家庭生活的重擔，照顧父親，照顧幾個弟弟妹妹，但不料想，兩年后，斯特拉也去世了。萊斯利又希望弗吉尼亞的姐姐凡妮莎擔負起“家中天使”的角色，但凡妮莎可不吃這一套，她不想像媽媽和姐姐那樣生活。這種家庭生活非常壓抑，爸爸的脾氣很糟糕，同母異父的哥哥喬治，時不時會擁抱弗吉尼亞和凡妮莎，擁抱這個詞不太準確，他的擁抱帶有猥褻的意味，弗吉尼亞6歲時，她的哥哥曾經把她放在桌子上，要看她的私處，弗吉尼亞40多歲之后回憶起來，說自己還會羞辱得發抖。

弗吉尼亞在1931年對職業女性的一次演講中說——你們可能沒聽說家中天使，維多利亞時代每個家庭中都有這樣一個天使。她相當惹人喜愛，有無窮的魅力，一點兒也不自私，在家庭生活這門難度極高的學科中出類拔萃。每天她都在犧牲自己，如果餐桌上有一只雞，她就吃雞爪子，如果屋里有穿堂風，她就在那兒擋著。簡而言之，她是這樣一個人：從來沒有自己的想法、愿望、她總是更愿意聽從別人的見解和意愿。弗吉尼亞說，她要寫作，就要先殺掉這個家中天使——寫作時，我落筆的第一個字就與她遭遇，她翅膀的影子投落在我的紙上；我聽見她的裙子在屋里沙沙作響。也就是說，我一提筆評論哪本書，她就溜到我身后，輕輕地說，我親愛的，你是個年輕女人，你在評論一本男人的書，你要可愛一點兒，溫柔一點兒，說些奉承話騙人話吧。把我們女人全部的詭計和把戲都用上，永遠不要讓人猜出你有自己的頭腦，要做個純潔的女人。我轉身朝這個天使撲去，扼住了她的喉嚨，我竭盡全力殺死了她，我要是沒殺死她，她就會殺死我，殺死作為作家的我。

作家弗吉尼亞的代表作是《到燈塔去》，這本小說描寫的拉姆齊夫人就是以母親茱莉亞為原型的，她是家中的女主人，是家中的王后，她想照顧好所有的男性，因為男人有騎士風度和勇氣，因為男人在訂立條約，統治印度，控制金融，而男人對她，都是孩子氣的、恭謹崇敬的態度。拉姆齊夫人有極高的情商，能洞察每一個人心中的念頭，說她走進餐廳，目光掃過餐桌，就能洞察每個客人的所思所想，“就像一道光在水下悄悄掃射，使得水中的漣漪和蘆葦，保持著自身平衡的小魚，以及突然靜止不動的鱒魚全都被照得透亮，懸浮著顫抖不已”。

書中還寫了一位畫家莉莉小姐，獨立女性，拉姆齊夫人總說，莉莉你要結婚，結婚是頭等大事，但莉莉覺得，拉姆齊夫人不會理解她的壓抑，卻將一種命運強加給她。而拉姆齊夫人的心靈密室中，也像帝王陵墓中那樣，樹立著刻有銘文的石碑，這些神秘文字不會公開傳授，也不會公之于眾。莉莉小姐很像是探究母親心靈的弗吉尼亞，她能描繪出一個家中天使或者家中女王的樣子，卻對其內心封閉的情感捉摸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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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中，拉姆齊夫人和拉姆齊先生的關系很和諧，現實中，萊斯利和茱莉亞的關系也不錯，弗吉尼亞對父母的感情都很深，她切實地感受過家中天使的存在。但她要成為一個小說家，成為一個獨立女性，就要殺死家中天使。《到燈塔去》這個小說的結構很有意思，《達洛衛夫人》《海浪》的寫作方式更有意思，在弗吉尼亞活著的時候，她是一個寫現代小說的作家，在1960年代，她被描述為一個女性主義者。弗吉尼亞那篇文章太有名了——《自己的房間》，她用一種俏皮的語調說，一個女人要想寫小說，就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有一筆收入。她說她從親戚那里繼承了500英鎊，這能讓她安心寫作。她說，女性的價值觀和男性鼓吹的價值觀往往很不相同，這并不奇怪，但男性的價值觀占據著支配地位。

這本是一篇演講，后來改寫成一篇散文，她寫到了劍橋大學，寫到了大英博物館。在她成名之后，曼徹斯特大學、利物浦大學都曾打算給她榮譽博士的頭銜，但弗吉尼亞都拒絕了，她沒機會讀大學，也就不想再接受來自大學的榮譽。

我們提到英國女作家的時候，會想到簡·奧斯丁，寫《簡·愛》的夏洛蒂·勃朗特，寫《呼嘯山莊》的埃米莉·勃朗特，寫《米德爾馬契》的喬治·艾略特，這是弗吉尼亞之前，英國最重要的四個女作家，這四個女性，都沒有孩子，其中兩個終生未嫁。弗吉尼亞嫁給了倫納德·伍爾夫，人們叫她伍爾夫，而不是弗吉尼亞，她也沒有孩子。人們可能不知道女性主義都有什么理論，卻能記住她說的，一個女人，要有自己的收入，自己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