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六十年代，英國作家J·G·巴拉德曾敦促科幻文學超越“太空歌劇”陳套，而進入“內在的維度”。美國作家菲利普·K·迪克，往往被視為這一先鋒潮流的集大成者。他的小說中，不乏仿生人、核末日等未來科技元素，也充斥著犯罪、精神分裂、宗教啟示等主題。作為一位可以同卡夫卡、博爾赫斯相提并論的作家，迪克擁有怎樣淵博、桀驁甚至危險的靈魂？圍繞著人生的諸多迷思，對他的文學創作究竟影響幾何？

作家形象的追索、流轉和重構，是不斷演變的科幻文學傳統中的重要主題。近日，《菲利普·迪克傳》正式出版，由他的第三任妻子、作家安妮所著，可謂一部驅散迷霧、解構傳奇的作品。安妮，是迪克生命中最重要的愛人和繆斯。兩人短暫的婚姻，曾是迪克的第一個創作高峰期。以安妮為原型的各色人物，更是貫穿了迪克的創作生涯。安妮自陳對迪克在文學、政治、社會、神學上的觀點進行了“選擇性的忽略”，但她執筆的傳記仍具有不可替代的意義。

驅使著安妮追索、還原迪克人生的，是一些私人問題。例如，兩人的婚姻到底哪里出了問題？迪克善良、謙遜、才華橫溢，總是積極地回應他人，后來卻又為何變得痛苦、厭世和瘋狂？《菲利普·迪克傳》為我們勾勒了迪克的形象，以及他的科幻寫作的“內在維度”。

對安妮來說，在迪克去世后為他寫傳記，是對一段親密關系的追憶和梳理。伴侶著刻骨銘心的愛慕和怨懟，科幻文學之外的迪克形象變得無比鮮活。安妮的記敘，將我們帶回兩人在加州雷斯岬站的小宅，聽他們徹夜暢談喬伊斯、容格，跟隨他們一起去野外采集真菌，在后院堆肥，交游于加州的文藝圈。閱讀過程中，我們也逐漸意識到二人間的裂痕：迪克對待安妮的態度，存在著根本的矛盾。對他來說，安妮不可能既是個在智性上同他勢均力敵、在生活上與他平等的伙伴，同時又是一位順從的妻子。

迪克開始變得喜怒無常，在外人面前貶損安妮，甚至強迫她接受精神病治療。我們作為讀者，也開始對安妮的委屈和憤怒感同身受。迪克的身體和心靈，無可阻擋地滑向黑暗。借由安妮的眼睛，我們痛惜地目擊這一切。在兩人離婚后，迪克又經歷了幾段失敗的關系。

這本《菲利普·迪克傳》，并不局限于作者安妮的單一視角。但在以其他視角記敘時，我們能感受到安妮既傾注愛意又保持自省，在營造復雜現實感的同時又積極與過去和解的細膩筆觸。我們與安妮一起拆開迪克的舊信件，讀到他描述自己那些顛倒、燃燒的夢境，感受著他精神上的煎熬；我們隨她遍訪迪克生前的舊識，解開一樁樁謎團或恩怨。正如本書譯者金雪妮的概括：“她不僅試圖解析菲爾（迪克的愛稱）的認知，也在通過他的眼睛來看自己。正如她自己所說，完成書稿擱筆的一刻，困擾了她二十年的心結似乎瞬間冰消雪融。我們仿佛看到她在認知的深淵里一次次下潛，勇敢地直面銳利的巖石和猙獰的刻痕，小心翼翼地撬開母貝，取出一顆顆發光的珍珠。”

更重要的是，安妮對迪克小說里那些源自現實生活的人物、意象和情緒進行了推理和還原，為讀者們展示了前所未有的理解迪克作品的維度。例如，當兩人的婚姻沉入陰影之時，迪克的小說《木衛三占領》《等待去年來臨》中相繼出現喪失神智的女性角色。在一位認識他們的精神醫生看來，這透露出迪克對于妻子的焦慮感和控制欲。安妮認為，同時期小說《帕莫·艾德里奇的三處圣痕》中亦正亦邪的角色，顯示了迪克分裂的精神狀況和在其間的苦苦掙扎。

對安妮來說，這是在回顧過往中剖析自己和迪克的內在，是在接納不完美的同時堅持愛的精神之旅的必經之路。而對其他人來說，這種視角敦促著將對迪克科幻文學作品風格的理解，根植于更深層的現實之中。劃分出科幻“內在維度”的，不僅僅是學科分野導致的題材差異，更應包含寫作活動本身賴以存在的現實生活、情感、意識和社會關系。《菲利普·迪克傳》在此意義上的貢獻，將持續地成為我們理解迪克以及科幻寫作不可或缺的基點之一。

（作者系耶魯大學東亞文學系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