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脫貧路 薪火相傳兩代人
集賢村村口的“中國食鹽加碘第一村”紀念塔
黑龍江有這樣一個村。半個世紀以來,前任村支書干了28年,現任村支書干了22年,他們創造了兩次巨變,全國大概唯此一家。也巧,從改革開放初期到進入新時代,我前后兩次訪問了這個村——“傻子屯”。
樺川縣集賢村,與其說是養人的地方,不如說是埋人的地方。1938年,日本鬼子一把火燒光了四野的鄉村,用刺刀和鐵絲網把一群老百姓圈到這個原叫“東八圍子”的荒甸子里,人們睡了多年的窩棚地窨子。解放后,這里改名集賢村,村民忙于春種秋收,拿病不當事兒。臨到上世紀50年代末,鄉親們才發現這屯子有點蹊蹺:日子越過越窮倒也罷了,可咱屯子的娘們兒怎么盡生些傻孩子?男男女女怎么盡長大粗脖根兒呢?集賢大隊成了遠近有名的傻子屯。貧窮、呆傻、眼淚、死亡,一起在這片土地上瘋長。
1970年,老支書撂挑子了,公社領導點名讓許振忠當大隊書記。許振忠明白這是個人的光榮和組織的信任,但是,集賢村窩著一大幫聾啞傻子,健康勞動力不多,領頭人就是活神仙也沒轍呀。許振忠的妻子寧桂珍是縣師范畢業生。她說:“一定得先弄清病根。方圓幾十里好幾個屯子都很正常,就咱們集賢一窩窩生傻孩子,病根不去,誰干都是白扯。”妻子的一句話點醒了許振忠:對!先查病根,病根去了,啥都好干了!
此后,許振忠碰上文化人就問這事,但沒人能答。半年后,許振中終于撞上一個熱心人——縣防疫站的周玉甫。他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周圍屯子都沒事,就你們屯子有這個病,我看得化驗一下水,不是多了什么就是少了什么。”第二天,許振忠揣上本村一瓶子井水趕到佳木斯,找到地方病防治所,花錢求人家幫著化驗一下。兩個小時后,一位長者拿著化驗單出來了,他跟許振忠解釋說,你們村的水嚴重缺碘,每升含碘不足1微克,連牲畜都不宜飲用。許振忠恍然大悟,幾十年來的謎底終于揭開了。原來就是這水造的孽,幾十年生生喝出一個傻子屯!
許振忠問怎么辦?周玉甫說,第一,打深水井;第二,遷屯。上千人的大屯不可能遷,也沒地方遷。出路只有一條:打深水井。可上哪兒找錢啊?這以后,許振忠寫了幾十份上百份求援報告,到處寄。1975年,樺川縣水利局在極為困難的條件下,給集賢村撥款9000元用于打井。水管打下去了,鉆井隊撤走了。許振忠所能做的,就是將一根木橛子插在管口上。為防止堵塞,他撮了一小堆土把木橛埋上。是夜,他在土堆旁坐了很久很久,心里泛著無盡的悲涼。
1978年8月28日,中央派出的防治地方病慰問組千里迢迢來到集賢村。他們挨家挨戶視察了病情,當晚全村集合,舉行“送瘟神誓師大會”。慰問組負責同志登上講臺,第一句話就是:“鄉親們,我們來晚了!”許振忠流淚了,臺上臺下全哭了……
經過許振忠長達8年的奔走呼號,1979年9月8日,集賢村深水井終于建成,一座高10米、蓄水達42噸的水塔披紅掛綠,高高聳起,上面鐫刻著許振忠親擬的兩行鮮紅大字:“感謝黨賜甘露水,病鄉枯木喜逢春。”在鞭炮鑼鼓的震天轟鳴中,在鄉親們的歡聲笑語中,許振忠一推電閘,分布在全村各處的40個自來水龍頭流淌出清澈的水流。全村男女老少笑啊,哭啊,叫啊,歡跳啊,狂飲啊,手舞足蹈滿地打滾。自此,9月8日成為集賢村一年一度的改水節。許振忠完全沒想到,因為傻子屯的慘痛教訓,后來國家有關部門做出規定,所有進入市場的食鹽必須適量加碘。
好水有了,可村里79個傻孩子怎么辦?他們不能正常成長,不能上學讀書,不能自食其力,成為家中的沉重負擔,也成為集賢村的沉重壓力。有一天許振忠聽說國外有辦“智障教育”的,他心里一動,太好了!村里完全可以辦一個育智班,一方面請縣里派醫療隊對傻孩子進行治療,一方面請老師教他們讀書認字,學一些自食其力的本事,集賢村的面貌一定會有很大的改觀。許振忠很興奮,村里村外到處請老師,結果可想而知:每扇門都摔得咣咣響。
思來想去,許振忠決定請妻子寧桂珍出山。1979年秋,一個智障孩子“育智班”辦起來了。每天早晨,家長把傻孩子一個個拽來。最小的9歲,最大的17歲,個個鼻涕成河,衣衫破爛,3分鐘都坐不住,不時滾成一團。沒幾天,從外村請來的一個小青年摔耙子不干了。桂珍一個人哪管得了這么多小傻子!許振忠狠狠心,又讓在村小學教書的女兒小鳳過來當媽的幫手。為了讓智障孩子記住一個字或一個動作,必須千百次地重復。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娘兒倆成了傻孩子中親密無間的一員,懂得了他們的手勢,學會了他們含混的語言和特殊的情感表達方式。
大部分智障是與生俱來,猶如“上帝的筆誤”,好好的孩子尚未設計好就落到人間了。母女倆辛辛苦苦干了6年,育智班中很多傻孩子被改變了。其中有28人后來能認寫千字左右,能做4位數加減法,先后進入正規小學和聾啞學校讀書,其余大多數能夠生活自理并可以參加生產隊勞動。通過新聞報道,傻子屯的變化引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關注,有一次,他們派出一個國際專家團前來考察。來自澳大利亞的賀特澤博士驚嘆:“中國的集賢村創造了智障教育的奇跡!”全國召開特殊教育先進工作者表彰大會,寧桂珍迎著海潮般的掌聲登上領獎臺。
治水完成了,治愚正在進行,治窮也該大張旗鼓開干了。
1981年,許振忠領著村民干得汗巴流水兒,全村卻倒吃了三十萬斤返銷糧。集賢村到底怎么搞?能不能闖出一條治窮路子?許振忠提議辦工業,通過貸款和集資20萬元辦個磚廠。他說,現在全國搞改革開放,日子越來越好過了,以后老百姓扒草房蓋磚房的越來越多,紅磚一定好銷。通過“滾雪球”方式,鄉親們準備給孩子結婚的錢、準備修房的錢、準備過年過節走親戚的錢全集上來了。銀行貸款到位后開始動工建窯,沒錢發勞務費,黨員帶頭組織了一個“白干隊”。許振忠沒黑沒白全身心投入村里工作,180天后,雄偉的24孔磚窯拔地而起,當年盈利近13萬元。
過后,許振忠又借勢生力,創辦了“傻子酒廠”。他親自擬定的廣告詞是:“天下第一傻,貴在不摻假。”“傻得實,傻得帥,傻向人間都是愛!”“傻子白酒”很快風行大江南北,集賢村經濟狀況大幅躍升,成為樺川縣“脫貧致富第一村”。
1998年,20歲出頭的王喜林接任村支書。他意識到,隨著時代進步,低水平、維持性的發展遠遠滿足不了群眾愿望。于是,他定下“新世紀三大步”,黨的十八大以后又改成“新時代三大舉措”,很有與時俱進的敏銳眼光。第一,傻子屯名聲在外,來參觀學習的人越來越多,一定要建設一個“美麗家園”展示給世人。第二,大力推進村民的“企業化”,改變農民只會種地的傳統形象,讓他們或者進企業當工人,或者闖進市場做生意。第三,利用“傻子屯”的名片,大力招商引資。
歷史的躍升是要等待時機的。以往,這三大舉措靠本村自己的力量推進,進展有些緩慢。黨的十八大以后,鄉村振興政策下來了,建設美麗鄉村政策下來了,扶貧攻堅政策下來了,第一書記和駐村工作隊下來了,從黑龍江省、佳木斯市到樺川縣,數百萬元投資滾滾而來。王喜林高興地說:“這叫‘大河漲水小河滿’,啥都有了,就差干了!”他發揮老支書的光榮傳統,組織起以村干部和黨員為核心的傻子屯歷史上第二個“白干隊”。村里拓寬硬化道路,繞村繞路種植綠化帶,推進企業改制,引進光伏產業,全力擴大村民就業,截至2019年,村民人均收入突破萬元。2020年5月底,我再次來到傻子屯,77歲的老書記許振忠和現任支書王喜林接待了我。四下一望,四通八達的水泥公路,道路兩邊的美麗花壇,珠串般的太陽能路燈,平整開闊的中心廣場,一排排粉墻紅瓦的村民新居……哇,我30多年前來此采訪留下的老舊印象已經一掃而光!
在座的鎮領導告訴我,許振忠老書記干了28年,解決了傻子屯的“治病治愚治窮”問題;王喜林至今干了22年,基本解決了全村“致富致美致強”問題,兩人合起來整整干了半個世紀。村民對兩任書記感恩戴德,特別編了一幅大對聯寫在村委會大院墻上:“半個世紀脫貧路,薪火相傳兩代人。”許振忠說:“現在最令村民驕傲的是他們的孩子!”據悉,中央防治地方病小組每隔幾年來村里檢測村小學學生的智商指數,結果高居全縣小學第一。迄今村里出了70名大學生,為全縣最多,還出了3名碩士、3名博士,多人成為國內知名大企業的高管或智囊。
我感慨萬千,從傻子屯到集賢村——終于名至實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