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四周 第四天

威尼斯 唐娜·萊昂 《從封面來看》

自馬可·波羅的時代起，威尼斯便是旅行者之城。長久以來，它也是旅行者的目的地。十八世紀的貴族游歷歐洲，常把威尼斯作為首要站點；拜倫、歌德、亨利·詹姆斯和普魯斯特等作家也紛紛到威尼斯朝拜。美國犯罪小說家唐娜·萊昂（Donna Leon）在威尼斯居住了三十多年，以此為背景創作了探長基多·布魯內蒂（Guido Brunetti）暢銷小說系列。萊昂觀察她移居的城市兼有局內人與局外人的眼光。正如喬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 在《窮盡巴黎某地的嘗試》（An Attempt at Exhausting a Place in Paris）中描繪了巴黎的日常，萊昂向我們展現了不為觀光客所見的日常威尼斯。

萊昂的威尼斯是個適宜居住、生活節奏悠閑的城市。在一篇寫“我的威尼斯”的文章里，萊昂贊美威尼斯沒有汽車。在《從封面來看》（By Its Cover）的前半部分，沒有人使用任何的交通工具，布魯內蒂只有在特別急于趕時間時才會坐上警船。

《從封面看來》的許多重要場景都發生在一個安靜的住宅區——路加廣場（Campo Ruga）——的破敗一角。

布魯內蒂的城市充滿了普魯斯特式的回憶，不同的是，在威尼斯，流逝的時光從未逝去：

對布魯內蒂而言，春天是一連串的嗅覺記憶：德奧拓圣母教堂旁庭院里的丁香花味、山谷里的百合花香——從馬佐爾博島來的老人每年都在杰蘇伊蒂教堂門口的階梯上販賣成束的百合……擁擠的水上巴士里，潔凈的軀體相互碰觸，散發出清新的汗味——聞了一個冬天反復穿的夾克、大衣和許久不洗的毛衫的陳腐味，這樣的氣味讓人愉悅。

普魯斯特難得通過瑪德萊娜蛋糕找回逝去的時光，而布魯內蒂則可以經常吃到他最愛的食物：每年的第一批軟殼蟹和新鮮吞拿魚意面配酸豆洋蔥。一次，為了偵破一起讓人頭痛的案子，布魯內蒂很晚才到家。筋疲力盡的他看到妻子為他留了一盆鵪鶉豌豆配烤新鮮土豆，感激地想道：“這個女人或許是個麻煩，但至少她知道怎么做飯。”

然而，威尼斯面臨著威脅。賄賂、腐敗、對舊日父權等級的依賴處處威脅著威尼斯人。官員勒索賭場老板、賭場老板通過行賄來逃稅、戀童癖神父被悄悄地從一個教區轉移到另一個教區。布魯內蒂自己經歷了一定程度的向上層流動——他交了好運，娶了一位伯爵的女兒保拉 （Paola）。但婚后二十年，他的岳父母才開始不情不愿地接受他成為家庭的一員。他的上司酸溜溜地意識到“布魯內蒂通過婚姻溜進了貴族的行列”。

除了內部威脅，威尼斯也承受著來自外部的威脅。外部威脅如瘟疫肆虐薄伽丘的佛羅倫薩般肆虐著威尼斯。這個現代的瘟疫是旅游業。小說的開始，布魯內蒂和一名同事步行前往一個珍本被盜的著名圖書館。路上他們突然停下腳步，倒抽了口涼氣：“這是他們作為人，對非現實、不可能的事物的反應。他們的面前是一艘最新、最大的觀光游輪的船尾。巨大的船尾直直地瞪著他們，像是在挑釁他們作出評論。”

萊昂在一篇名為《觀光客》的文章中寫道：

這些不可計數的觀光客實實在在地摧毀了上千年來棲居于這片土地的人們所熟悉的生活。當地居民的生活在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里變得讓人難以忍受。商鋪倍增——賣面具的、賣塑料貢多拉船的、賣著色紙的、賣披薩片的、賣俗氣的小丑帽的、賣冰激淋的，而除了冰激淋以外，沒有一樣東西是當地居民需要的，沒有一樣是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人需要的。

內部矛盾與外部矛盾交織，彼此強化—— 地方官員從城市的破敗中斂財。環境問題在萊昂近年來的小說里占據了越來越大的分量，甚至在人物描寫中也會出現：“她又高又瘦，乍一看，像一只蹚水的瘦鳥——那種曾經可以在瀉湖里經常見到的鳥。和那些鳥的冠羽的顏色一樣，她的頭發也是銀灰色 …… 像那些鳥一樣，她也有細細的腿和寬寬的腳板。”這段詼諧的描寫被隱隱的失落感所籠罩——蹚水的鳥曾經可以經常見到。

在《從封面來看》一書里，所有這些問題在對美魯拉圖書館（Biblioteca Merula）早期印刷版珍本的損毀中得到了集中體現。美魯拉圖書館是個虛構的地點，它的原型可能是奎利尼圖書館（Biblioteca Querini）：

舊書的插圖被人撕去——布魯內蒂將此行為比作強暴。受毀最嚴重的是喬萬尼·巴蒂斯塔·拉穆西奧（Giovanni Battista Ramusio）于十六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六卷本《航海記與旅行記》（Delle Navigationi et Viaggi）珍本。拉穆西奧是“最偉大的印刷城里最偉大的印刷者。”值得一提的是，《航海記與旅行記》收入了《馬可·波羅游記》的初版評論版和一部重要的威尼斯旅者們的美洲行記集。

內部危機與外部危機被罪犯摻合在了一起：罪犯是一個用假身份證件偽裝成美國訪問學者的意大利人。布魯內蒂在和妻子保拉談起這樁毀書案——以及隨后接踵而至、像是寫完后追加的謀殺案——時說：“扔棄書就是扔棄記憶。”布魯內蒂引用了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華氏451》（Fahrenheit 451）中的話，反諷的是，他記不起他引用的書名和作者。保拉補充道：“也是扔棄文化、倫理、多樣性，和一切與你想法相悖的觀點。”保拉是位教授，亨利·詹姆斯專家。《從封面來看》是一部美國女子的《一位女士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新意大利與老意大利、本地人與外國人、純真與腐敗在這本書里都被深深地交織在一起。

充滿諷刺而又合乎情理的是，萊昂的書又引發了她書里批評的問題：讀者們蜂擁而至，到威尼斯來，只為一睹布魯內蒂的街區和他工作的轄區警局——或者說他的工作地，如果布魯內蒂真實存在。《孤獨星球》在向讀者推薦一條“布魯內蒂”游線時這樣寫道：“如果你是萊昂的粉絲，如果你喜歡她以威尼斯為背景的布魯內蒂系列推理小說，你一定會愛上這條游線。私人導游將帶你探索小說系列里最具代表性、最讓人著迷的場景。”

面對這個問題，我們的探長或許也無能為力，但有一位外國游客卻能幫助我們解決，這位游客叫新冠肺炎。在我寫這篇博客的當天，《紐約時報》的頭版刊登了一篇關于威尼斯的文章。題目？《想像威尼斯再度人滿為患——不是游人，而是意大利人：關于后瘟疫時代可能性的想像》。

我用不著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