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書寫島嶼

人類棲居的地球表面是大陸和海洋，星散在二者之間的是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島嶼。其實島嶼不過是濃縮的大陸，當然不同島嶼的體量也極為不同。島嶼往往又并非孤立于大海之中，周邊或鄰近的大陸，或伴有小島小礁，或數(shù)島組成群島。不論是不列顛群島、日本列島這種與歐亞大陸若即若離的群島，還是孤懸南半球的面積最大的澳大利亞島、太平洋西岸亞洲東南部的一系列彼此遙望的島嶼，抑或緊挨著非洲大陸和印度次大陸的馬達加斯加和斯里蘭卡，它們與外部聯(lián)系的形式、內(nèi)容、質(zhì)量、頻密程度都相當迥異，但是作為島嶼的基本共同點決定了它們都通過海洋聯(lián)結(jié)/阻遏外部世界。

歷史上長期占據(jù)著人類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往的重要地位并得到廣泛關(guān)注的島嶼并非上列諸島，而是居于亞、歐、非三大洲之間的地中海上的各島。自布羅代爾以降的歷史作品中，“地中海世界”作為一種歷史的存在日益深入人心。在羅馬人稱呼的“我們的海”上，自西徂東分布有科西嘉、撒丁、西西里、馬耳他、克里特、羅德、塞浦路斯等響當當?shù)拇髰u和數(shù)不清的小島，它們與伸向海洋的半島勾連交錯，為人們橫越茫茫海域提供了一塊又一塊“踏腳石”。

約翰·朱利葉斯·諾里奇的《西西里史》（陸大鵬譯，譯林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開篇就將西西里島——地中海上的最大島嶼，稱為歐洲與非洲的“踏腳石”，它還是東西方之間的門戶、拉丁世界與希臘世界的紐帶，顯然它的地理區(qū)位和它多元文化的交融史、多種人群的關(guān)系史、多姿多彩的人物史緊緊纏繞在一起。在某種意義上，西西里是理解地中海及其周邊世界的鎖鑰。怪不得，歌德說：“西西里，是萬物的關(guān)鍵。”

這本英文原名為《西西里：一部從古希臘到黑手黨的簡史》（Sicily： A Short History from the Ancient Greeks to Cosa Nostra）的作品，貫通古今，記敘了西西里島自邁錫尼文明迄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的歷史，全書是按時序設(shè)置章節(jié)的線性發(fā)展史。但是，我們在閱讀這部作品時關(guān)注的并非一連串的故事本身，而是島嶼的歷史如何書寫。也就是作為歷史單元的島嶼史，是什么構(gòu)成了它的內(nèi)容？

全書提供的主要是以西西里上層王侯為主的政治史，甚至是王室史、統(tǒng)治史，但在這些事件背后，我們?nèi)阅茏x出歐亞非三大洲各種勢力在地中海互動的歷史。看似主角是一個以西西里為名的島嶼（及其政治體），實則是以西西里為坐標的超國境區(qū)域。這種以島嶼作為歷史單元的書寫，顯然具有對其他區(qū)域史研究的新啟迪。從長程史角度而言，這部作品從島內(nèi)點狀人群史，逐步擴展到地中海區(qū)域互動史，并經(jīng)由相鄰區(qū)域和人群的全球活動，使敘述對象走向更廣大世界范圍內(nèi)的“聯(lián)系”，我們可稱這種島嶼史書寫是超越“一國史”而小于全球史的新型區(qū)域史。

西西里的特殊歷史面相

在二戰(zhàn)以后的東亞，民族國家歷史建構(gòu)如水銀瀉地，本國史經(jīng)由后帝國主義時代的獨立浪潮而得以加強，并成為一種應(yīng)然的存在，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于線性回溯的一元化國家/民族形成史。這一點在東北亞尤為突出，特別是對于東北亞的歷史疆界以及跨越今日國界的古代政治體的書寫，矛盾就更為凸顯。有識之士已經(jīng)注意引入歐洲史的處理方式作為鏡鑒，例如中、日、韓三國合作編寫的幾種歷史教科書（《超越國境的東亞近現(xiàn)代史》《東亞三國的近現(xiàn)代史》）。其實，西西里的歷史倒可以提供更直接更有啟發(fā)的參考。

中國讀者對西西里的印象，恐怕來自觀光勝地的地中海陽光沙灘、形如足靴的意大利版圖輪廓、《教父》電影中的黑手黨、《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性感化身莫妮卡·貝魯奇，而對西西里的歷史大概很難說上一二，這本書的確可以就此提供一份詳略得當、鋪陳精彩的通史敘述。

諾里奇細致地揭示出希臘、羅馬、拜占庭、阿拉伯、諾曼、德意志、法蘭西、西班牙、那不勒斯相繼統(tǒng)治西西里的往事。雖然在近代意大利的統(tǒng)一運動中富于傳奇色彩的加里波第遠征兩西西里（西西里島和那不勒斯在歷史上都曾自稱西西里王國，后來二者再次合而為一），奠定了意大利國家的基礎(chǔ)，但是西西里既沒有濃厚的意大利情結(jié)，也未形成自己的民族認同，更多的時候是因為外來勢力對它的爭奪，反而保留了多元的文化，目前仍留存全島的各種紀念性建筑就是最明顯的證據(jù)。可以說，西西里的歷史是一部超國別史，它幾乎從來不是作為獨立政治體的發(fā)展史，以地中海北岸的歐洲為主的諸外來勢力造就了西西里的政治生態(tài)，周邊各文明、各帝國投射于西西里的是他們的交替興起或是短暫并存，即便諾里奇始終堅持有限度的西西里本位并盡力選取本土內(nèi)容寫入，但仍無法切割西西里與地中海世界天然的交錯聯(lián)結(jié)，因此全書提供了一種微縮版的“世界史”。

具體而言，西西里內(nèi)外力量的聯(lián)動效應(yīng)如幽靈一般時常存在于歷史中，不斷將西西里拉入深淵：公元前五世紀塞杰斯塔和塞利農(nóng)特兩城邦的沖突中先后引入雅典人和迦太基的遠征；公元前四世紀的迦太基和科林斯被邀請來平定僭主希克塔斯時代的動蕩局勢；公元前三世紀西西里則先是困在羅馬與迦太基之間并最終成為羅馬的一個行省。經(jīng)過東哥特人、汪達爾人、拜占庭人、薩拉森人在中世紀的相繼入主，十一世紀西西里再次爆發(fā)內(nèi)戰(zhàn)，巴勒莫埃米爾與他的兄弟哈夫斯之間的紛爭引來了君士坦丁堡的干預(yù)，而諾曼人一起隨之登上西西里政治舞臺，并創(chuàng)造了西西里王國及其黃金時代。隨著諾曼國王與神圣羅馬帝國的聯(lián)姻，到弗里德里希二世時代，西西里國王兼任德意志國王、羅馬人國王，并被教皇加冕為神圣羅馬皇帝，他被認為是查理曼和拿破侖之間最出色的歐洲統(tǒng)治者。弗里德里希身后的西西里再度陷入教皇和霍亨施陶芬王朝的紛爭，教皇支持下法國安如王朝的查理統(tǒng)率著一支西歐雜拼“十字軍”戰(zhàn)勝弗里德里希之子曼弗雷德，而隨后曼弗雷德的女婿、西班牙阿拉貢國王趁西西里人民反抗法蘭西統(tǒng)治的晚禱事件之機征服西西里，查理占據(jù)那不勒斯拒絕放棄西西里國王頭銜，這就形成了“兩西西里”的傳說，這對于中世紀基督教世界產(chǎn)生重大影響：查理因為西西里人民的反對，遠征拜占庭的大軍始終未能出動，拜占庭帝國得以保全，查理自己的失敗連帶把中世紀教廷拖垮了。1453年君士坦丁堡被攻陷，西班牙與奧斯曼帝國的沖突不可避免，西西里沒有成為歐洲與非洲貿(mào)易線的中心，卻在與穆斯林貿(mào)易中變成了海盜和走私者的天堂。而十五世紀哥倫布、達伽馬的遠航促使大西洋航道取代地中海貿(mào)易線，西西里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地中海通衢作用要到三個世紀之后埃及蘇伊士運河開鑿時才恢復(fù)。

外力總是主宰著西西里，西西里始終沒有形成意大利認同也就易于理解了。特別是在西班牙統(tǒng)治的四百年里，它與伊比利亞的親近感遠大于和亞平寧的認同。歷史上不少統(tǒng)治者（譬如查理一世）視之為拉丁、希臘和阿拉伯的混合體。如果我們將視線擴大，大如拜占庭帝國的文明類型、小如威尼斯等城邦的對外關(guān)系，不也是呈現(xiàn)出如此混溶交織的特點嗎？但是，也有反例，文明、宗教、帝國力量交錯的地理中心區(qū)域，它們的疆界和認同并不都如西西里一般異彩紛呈，譬如猶太人，特定的一神信仰及其宗教生活早就了牢固的民族認同，外族越是蹂躪，他們越是堅韌，而在內(nèi)核之外的“在地化”即部分地融入當?shù)匚幕默F(xiàn)象，則是與之相對的另外一種面貌。

西西里特殊的歷史面相，顯然不是“一國史”甚至“地方史”可以容納，這個容器可以裝得下整個地中海及其周邊的世界。

島嶼作為歷史單元

《西西里史》除了大篇幅交代外來勢力及其關(guān)系，也盡力描摹王室以下的人群，但大多是和最高統(tǒng)治者相關(guān)的諸侯分封、人民起義，西西里的經(jīng)濟社會雖有涉及，不過只是陪襯。西西里島的歷史以與外部政治關(guān)系及其自身的政治史為主線。這樣的書寫模式對于全球其他島嶼的歷史研究和寫作有什么啟示呢？嚴謹?shù)臍v史學方法切忌庸俗化的比較，但不妨略作對照，以提出問題方向。

譬如，在中國大陸、朝鮮半島、日本列島之間的東北亞海域，琉球群島、濟州島、對馬島的歷史長期被民族國家史的敘事淹沒。而實際上它們在前近代的歷史中都曾是如西西里一般的“踏腳石”。

琉球群島由沖繩群島、先島群島、奄美群島組成，在被日本吞并之前這里曾是獨立于中原王朝和日本的琉球王國的所在。這個謎一樣的國度，近年來隨著大量漢文文獻的重新刊印、學者的深入研究而得以日益清晰。當然，他們的歷史也包含在中國史書的邊夷傳記中。深入的多角度史料解讀，相信會為人們揭開罩在琉球群島以及諸如此類的“邊緣之地”的歷史面紗。

濟州島，在中國東海和黃海的分界線上，目前是中國游客赴韓旅游的勝地，緣于距離中國大陸近便，以及濟州島本身與朝鮮半島略有不同的文化底色。如果細繹浩如煙海的漢文典籍，不難發(fā)現(xiàn)，它最初的自立一直持續(xù)到十二世紀初耽羅國號最終廢棄，而在蒙古帝國時代，除了半島本土的行省化之外，這座島更是成為元朝流放貴族之地和牧馬之地，再度孤懸，其獨特歷史折射出的光譜，甚至比半島本土還要斑斕。從人類學角度來看，濟州島與大陸相當不同的氣候、地理、物產(chǎn)，孕育出其獨特的土著人群、語言、風俗，至今仍清晰可見。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韓國等東亞國家并不承認境內(nèi)存在“少數(shù)民族”，無論是沖繩還是濟州的人們，特別是年輕一代，在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的浪潮之下，顯然表現(xiàn)出更多的是擁抱來自首都和發(fā)達地區(qū)的所謂主流文化，這些往昔的邊緣之地的傳統(tǒng)文化在并不鮮見的景觀化的同時，其衰落和被遺忘（似乎等于被進一步同化）似乎不可避免。歷史女神或許會如她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那樣，漫不經(jīng)心地翻到下一頁，新的故事取代舊的事件，周而復(fù)始，看起來她好像會淡忘一切。

然而，這些島嶼畢竟見證過往昔，即便它們此時仿若在邊緣，我們可以向它們追問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