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書環游地球︱布加勒斯特:《策蘭詩選》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書環游地球》,既是重構世界文學的版圖,也是為人類文化建立一個紙上的記憶宮殿。當病毒流行的時候,有人在自己的書桌前讀書、寫作,為天地燃燈,給予人間一種希望。
第三周 第三天
布加勒斯特 保羅·策蘭 《詩選》
保羅·策蘭
像卡夫卡一樣,保羅·策蘭出生在一個雙重少數族群,切爾諾維茲(Cern?u?i/Czernowicz)的說德語的猶太人社區,此地位于短命的羅馬尼亞王國東端。這個王國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奧匈帝國解體后分離出來的一部分。像卡夫卡一樣,策蘭對格外陌生的希伯來和意第緒文化傳統有著濃厚的興趣。還是像卡夫卡一樣,他使用德語寫作,歸屬于德國文學傳統,盡管他還會其他族群的多種語言(卡夫卡會捷克語,策蘭會俄語和羅馬尼亞語)。
1930年代,當策蘭還是一個學生,渴望成為詩人的時候,他發現了卡夫卡,那是1938年他動身前往法國學醫之前。1939年,學醫失敗之后,他回到切爾諾維茲,開始學習文學,直到納粹入侵完全改變了他所在社群的生活。他的父母在1942年6月開始流亡。父親在集中營里死于斑疹傷寒,母親被槍殺。他們的死令策蘭非常悲痛,他因未能勸說父母與他一起躲藏而一直被愧疚所折磨。不久策蘭自己也被捕,他在集中營度過了一年半,直到俄國人于1944年趕走了納粹。1945-1947年策蘭在布加勒斯特住了兩年,在此期間,他把卡夫卡的一些小說和寓言翻譯成羅馬尼亞文,那時卡夫卡才剛剛開始為人所知。1947年12月30日,國王米哈伊一世被迫退位,共產黨在蘇俄的支持下掌握政權,羅馬尼亞變為羅馬尼亞共和國。策蘭搬往巴黎,在那里度過了此后的生涯,他以翻譯為業,并很快讓自己的詩歌有了更高的影響力。
正如他的譯者約翰·費爾斯蒂納(John Felstiner)所說,策蘭的創作可以用卡夫卡對自身寫作困境的陳述來準確形容??ǚ蚩▽τ讶笋R克斯·布羅德(Max Brod)說:“德語猶太作家,持續地掙扎于三種不可能之中:不去寫作之不可能,用德語寫作之不可能,用不同方式寫作之不可能,而我們還能加上第四種不可能:去寫作之全然不可能。”在戰爭年代策蘭寫下了《死亡賦格》,這是以詩歌形式來回應大屠殺的最早的一首,也依舊是最有名的一首。曾翻譯過卡夫卡的普利莫·萊維說:“我把這首詩帶在身體里,如同病毒”: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在傍晚喝它
我們在正午喝在早上喝我們在夜里喝
我們喝呀我們喝
我們在空中掘一個墓那里不擁擠……
這首詩以死亡結尾:“來自德國的大師”打死一個女人:
他用子彈射你他射得很準
住在那屋子里的男人你的金發瑪格麗特
他派出他的狼狗撲向我們他贈給我們一個空中的墳墓
他玩著蟒蛇做著美夢死亡是一位從德國來的大師
你的金色頭發瑪格麗特
你的灰色頭發蘇拉米斯
(王家新、芮虎譯)
在這里,策蘭被殺害的母親弗里茨(Fritzi)獲得了兩次重生,作為歌德《浮士德》中被背叛的女主人公,和作為《雅歌》中的新娘?!堆鸥琛肥菍υS多猶太藝術家來說引起持久共鳴的圣詩。其實我的高祖父利奧波德也用它寫過一首圣歌。
《雅歌》
近年來,偉大的當代藝術家安塞姆·基弗(Anselm Kiefer)把策蘭詩歌結尾的對句作為兩幅荒涼的畫的題目,畫里的金發與帶刺鐵絲相纏繞。他時常回到策蘭尋找靈感,在他的畫《黑雪花》里(題目也取自策蘭),一本用鉛絲做成的書佇立在一片孤寂的風景中。
《黑雪花》
在策蘭后期的作品中,他不斷削減詩句,接近沉默的境界。這些詩可以與薩繆爾·貝克特(Samul Beckett)的晚期作品相比較,又更接近他的朋友奈麗·薩克斯(Nelly Sachs)那被痛苦纏繞的詩歌。納粹掌權之后,薩克斯與母親一起逃往瑞典,她寫作戰時創傷的詩歌讓她贏得了1966年的諾貝爾獎。她在1959年給策蘭的信中寫道:“在巴黎與斯德哥爾摩之間劃過痛苦與平靜的子午線?!?/p>
第二年,策蘭在接受另一個重要文學榮譽畢希納獎(Büchner Prize)時,發表了題為《子午線》的獲獎演說。他把詩歌形容為“一個反詞(counter-word),一個切斷了那根‘線’的詞,一個拒絕向‘歷史’的閑蕩者和游行的駿馬卑躬屈膝的詞,它是一個自由的行為。它是一個步伐”。在一首獻給薩克斯的詩《蘇黎世,鸛屋》(1963)中,他回憶起他們多年通信后終于在蘇黎世相遇的那次交談:
我們言及“太多”,也
言及“太少”。說起過“你”
和“非你”,談論過
澄明中的混濁,談論過
猶太人的事情,也談論過
你的上帝。
……
說到你的上帝,我
反對它,我
讓我曾經有過的一顆心
去期待:
期待
它那至高無上,發出垂死聲音的
怨尤之語——
(孟明譯)
策蘭晚期的詩,就像薩克斯的那樣,剝離一切的赤裸著,卻又有無盡的回聲:
那羊角號之地
在閃光的深處
空經文,
火炬那么高
在時間洞中:
聽深處
用你的嘴。
在這里策蘭創造的詞“空經文”(Leertext)轉換自“教經文”(Lehrtext),特指圣經學習。
或許對策蘭晚期詩歌最好的解讀是他妻子所畫的插圖,吉賽爾·策蘭-萊特朗奇(Gisèle Celan Lestrange)是一位版畫家,這是他們1965年的書《水晶呼吸》里的蝕刻畫:
策蘭越來越被抑郁癥折磨,他數次住進醫院,1970年,五十歲的策蘭自沉于塞納河。然而直到最后,他的詩依舊明亮。1958年,當他獲得一個文學獎時,策蘭說在經過戰爭的恐怖之后,“唯有一樣東西仍可觸及,在所有喪失中仍親近而踏實:語言。是的,語言。盡管發生了一切,它仍舊抵御著喪失。但它必須穿越沒有答案的自身,穿越可怖的寧靜,穿越千萬種謀殺言辭中的黑暗。它穿越了。關于發生了什么,它沒給我任何詞,但它已穿越。穿越了并能重新浮現,因這一切而變得更加豐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