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柳青與年輕警察
春日長閑,重讀柳青的《創業史》,前輩柳青形逝而神留。《創業史》無論對柳青個人創作,還是對當代中國文學發展史來說,都具里程碑意義。1960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創業史》,堪稱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關中農村真實而又富有史詩意義的生活畫卷,深受文學界推崇和讀者喜愛。
為了創作《創業史》,柳青放棄北京《中國青年報》副刊主編職位,主動來到西安附近的長安縣落戶,受到時任西北局書記習仲勛的支持,他高興地對柳青說:“要長遠打算,到長安縣落戶好!”并為他配備了一輛汽車。
柳青幾年落戶農村,扎根生活,終于創作出被《光明日報》稱為“農民社會主義史詩”的《創業史》。柳青將稿費一萬六千零六十五元,相當于那時一個工人家庭三十五年的生活費,一分不剩地全部捐獻給他落戶的王曲人民公社,并要求不要對外宣傳。
大約在改革開放后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文壇開始對“十七年”文學包括《創業史》進行重新爬梳和評估,曾在昆明召開過《創業史》及農村題材創作研討會,吾正在昆明出差,遂到會。會上有學者對《創業史》提出質疑,認為是階級斗爭擴大化之文學產物。
回京后,與我在《當代》的同事、《林海雪原》的責編龍世輝談及此事。聽后,這位黃埔軍校高材生大不以為然,作為與柳青熟稔的文學編輯,特為我講了一個柳青的故事,至今不忘。
話說,因《創業史》而聞名、幾乎“天下無人不識君”的柳青患嚴重花粉過敏癥,正是初夏小麥開花時節,他的朋友、廣東作協副主席蕭殷邀請常年在長安縣農村居住的柳青到廣州,與這里的作家交流創作經驗,又可避免濃重花粉。在朋友和家人的勸說下,柳青便乘火車踏上廣州之旅。
多年扎根鄉土的柳青很少出門,雖只有四十四歲,其地道的陜西農民打扮,坐在硬臥車廂,誰都認不出來是個名頭恁大的作家。火車晚點到達終點站廣州,蕭殷幾次驅車到站去接,都沒接到,只好無奈回家。火車誤點太久,等柳青下得火車,未見蕭殷,已是深夜,不愿打公用電話,打擾人家休息,便在火車站附近找了個小旅店,要了大屋中的床鋪,與十多人同宿。
過了子夜,警察照例到小旅店查鋪,在翻閱旅客登記簿時,發現用極漂亮的字寫著“柳青,職業,作家,從陜西西安到廣州訪友”。年輕警察喜歡文學,剛讀完暢銷書《創業史》,見登記后心里一喜,大作家來廣州了!但轉念一想,名滿全國的大作家怎么會住進這種小旅店,與普通勞動者擠在一起,沒人接待?職業本能讓他心生疑竇,于是他推開大客房的門:“哪位是柳青同志?”
躺在小床上的一位鄉下黑瘦老漢忙坐起來:“我是。”
年輕警察上下打量這位身穿發黃舊背心、土得掉渣的瘦老頭,更不信是大名鼎鼎的柳青:“你是作家柳青?”
小老頭點頭:“嗯!”
“就是寫《創業史》的柳青?”
“是哩!”
“請把你的介紹信或工作證給我。”
“我沒帶,可我就是柳青啊!”
“請問你到廣州來干什么?”
柳青忙說:“是廣東作協副主席蕭殷請我來的。”
蕭殷家的電話鈴響了,找到司機,到小旅店見到柳青,伸開雙臂高叫:“好我個老兄,你怎么住到這兒來了,叫我好找!”
年輕警察看到兩個年齡相仿衣著相差太大的小老頭擁抱在一起,不禁自言自語:“嘿,還真是柳青!”趕緊向柳青道歉。
柳青嘿嘿笑著,過來拍著年輕警察的肩頭說:“你做得對著哩!”
聽完龍世輝的故事,我們都沉默很久。一位樸實、真誠地擁抱社會和生活的作家,具有鮮明的社會烙印和時代特征的作家,給中國文學留下了一份文化的鄉愁、一份歷史遺產。
《創業史》和柳青,不論評價如何,回響不會消逝。有道是,“無邊風景屬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