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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工智能軟體“寫詩”的文藝學思考
    來源:《福建論壇》 | 劉朝謙 楊帆  2020年04月23日09:23
    關鍵詞:小冰 寫詩

    摘要

    從小冰“寫詩”事件開始,人類的確正在走向人工智能詩學時代,舊的文藝學、舊的狹義詩學在不久的將來將不得不重新書寫。在詩歌主體重置的話題方面,人工智能寫詩軟件抹消了詩人這一詩歌創作主體,同時隨之抹去了詩歌創作環節。在小冰“寫詩”事件中,不存在詩歌創作主體的新舊替換,存在的是科技對詩歌創作主體的扼殺。在詩人消失的地方,出現的是非文學性質的主體如計算機程序員或軟件用戶。小冰“寫詩”事件在文藝學層面所造成的詩人之死具有一種嶄新的意義,它既動搖了文藝學整體的基礎,預示著人工智能詩學的誕生,又成為人類自身之存在本質在今天發生新舊蛻變的命運啟示,人類或將從此步入后人類時代。在后人類時代,人憑借人工智能技術獲得對世界的嶄新感覺,在新的世界感覺中,人的命運只能是從舊人蛻變為新人。

    關鍵詞:人工智能軟件;小冰;寫詩;文藝學

     

    早在1960年,作為人工智能奠基人之一的魏岑鮑姆就盼望著在“不到二十五年”的未來某一天,“我們將擁有為任何一種或全部的人類功能或構造發明一種代用機器的技術能力”,包括與“情感、態度和價值觀”有關的機器。[1]在預期之后,僅僅過了二十五年,魏岑鮑姆期待的這種機器便已經如期而至,至少在文學領域里,人工智能機器人已經開始“入侵”。2017年5月,人工智能軟件“小冰”寫作的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由北京聯合出版公司出版。這一極為重大的事件以人工智能軟件“寫詩”為主要內容,其對人類當下的影響當然是首先在文藝學領域反映出來。

    在人工智能軟件小冰出版詩集這一事件之前,詩歌的寫作乃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的活動,在詩歌活動的所有環節,人都是讓詩成其為詩的主體。詩歌文本是人書寫的產物,傳統語境中的詩集是人的詩集。但是,現在放在人的面前的這本小冰詩集,其“寫作”主體卻肯定地不再是人,而是“小冰”這個特殊的人工智能軟體,詩集中每一詩歌文本不再是由活生生的人創作出來的,而是人工智能工程師使用計算機算法計算和編碼的結果。“小冰”現在已經被進一步開發為可以下載和安裝在每個智能機終端設備上的一款“寫詩”軟件,在這種情況下,給小冰下達“寫詩”指令的人不再局限為計算機程序員,而更多的是喜歡詩歌的軟件用戶,這種狀態下的“寫詩”,是此前的人們從未見到過的現象。

    一、一個新的詩學時代?

    1750年德國哲學家鮑姆加敦出版《美學》一書,學者公認這一年是美學學科創立的元年,鮑姆加敦因此被稱為“美學之父”。沿此邏輯,人工智能軟件“小冰”所“寫”詩集的出版是否也將成為“人工智能詩學”元年?這一年是否可視為一門新的學科,即“人工智能詩學學科”開啟的標志呢?“小冰”是否也將會被人們稱為“人工智能詩學之父”?在這里,小冰的“寫詩”只是人工智能軟體“侵入”文學的第一步,這一步,人工智能軟體選擇了向來被人們驕傲地稱為“文學之文學”的詩來“侵入”文學。人工智能軟件的這次“入侵”,人類既可以寬容地將之視為初生牛犢式的膽大,也可將之視為充滿僭越意味的非人的狂妄。但不管怎么說,小冰“寫詩”一旦成功地被人認可為“寫詩”,人工智能軟體進一步成功地“侵入”一切文學的寫作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所以,如果小冰“寫詩”真的可以開啟“人工智能詩學”,這一詩學就不僅是狹義的,而且也必然是廣義的。

    寫詩,在狹義詩學的眼里理當屬于文藝學思與言說的對象,寫詩者是具備自主意識和自由意志的活生生的人,這是傳統詩學的常識。然而,人工智能“寫詩”現象的出現,讓這一常識面臨著嚴峻的挑戰。顯然,如果我們認為《陽光失了玻璃窗》集子里的每一個文本都是一首真正的詩,同時藝術家之所以是其所是是由其創作的藝術品來規定的,由此認為軟件小冰即是寫詩的主體(軟件小冰不僅擁有了寫詩的各種能力,而且已經有“寫詩”的成功實踐),那么,我們最終將發現軟件小冰的“寫詩”,乃是文藝學在當今所遭遇到的前所未見的新現象。海德格爾說:“按通常的理解,藝術作品來自藝術家的活動,通過藝術家的活動而產生。但藝術家又是通過什么成其為藝術家的?藝術家從何而來?使藝術家成為藝術家的是藝術作品,因為一部作品給作者帶來了聲譽。這就是說,唯作品才使作者以一位藝術的主人身份出現,藝術家是作品的本源。作品是藝術家的本源。兩者相輔相成,彼此不可或缺。但任何一方都不能全部包含了另一方。無論就它們本身還是就兩者的關系來說,藝術家和作品都通過一個第一位的第三者而存在,這個第三者才使藝術家和藝術作品獲得各自的名稱,那就是藝術。”[2]“通常的理解”當然不是海德格爾首肯的觀點,但它的確是文學界更多數人的習見。按這一“通常的理解”,人們難免會認為,軟件“小冰”所寫作的詩集《太陽失了玻璃窗》雄辯地說明軟件小冰就是詩人。然而,問題在于“小冰”根本就不是人,即便它的父親——“小冰”軟件的設計者、程序編寫員給它取了一個十分人性化的名字,“小冰”也依然只是一款計算機軟件,它是十足的科學之子,而不是人文花園里鮮美的花朵。詩集《太陽失了玻璃窗》將小冰這個非人,這個由電子管、線路、計算機語言和算法構成的邏輯理性之物成就為詩人,此結論所描述的事實顯然已經超出了文學界中人所能理解的范圍。一本詩集就這樣由一個非人之物“寫作”出來,對這個新的現象,現有的文藝學要立刻作出理論上的應對,作出認知和闡釋,不可避免地會顯得力不從心,而文藝學出于自己理論上的責任感和使命感,又必須對這一新的現象發聲。也就是說,小冰“寫詩”現象此刻已經開始讓現有的文藝學陷入危機之中。當然,我們也可以樂觀地講,文藝學在這次危機中如果應對得當,它將得到一次發展的重大歷史機遇。

    小冰“寫詩”事件至少給文藝學提出了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

    (一)文學創作問題。當寫詩的主體被認為可以是人工智能軟體之后,文學理論關于文學創作主體的規定是否已經失效?詩人,以及詩的創作環節是否就此被無情地抹消?傳統文學主體論在哲學上所依靠的哲學人論是否不再可靠?我們在人工智能詩學時代是否需要一種新的人本主義哲學?

    (二)文本的問題。小冰所“寫”的詩,是否還是我們習慣于用傳統的詩學理論認知的舊詩歌文本?抑或它們已經是文藝學從未遇到過的一種新型的詩歌文本?人工智能軟體“寫作”的詩歌文本,由于寫作者并不是活生生的人,其所寫出的情感是誰的情感?其所表現的人文內容是何種意義的人文內容?或者說,人工智能軟體“寫作”出來的詩歌文本已經可以肯定不再是詩人作為個體之人撫慰人生苦痛的私語,那么,這詩歌文本所言說者是否還可以被稱作是群體之人的公共話語?

    (三)文學接受和批評問題。建基于人工智能軟體“寫詩”的詩歌活動,其對詩歌活動創作環節的改變是否也改變了詩的接受主體,是否也改變了詩的接受期待、接受方式?是否也改變了詩的批評對象和方式?比如,在人工智能詩學這個沒有詩人的時代,我們還會有詩人批評嗎?而當軟件用戶在手機上出于自娛的目的下達指令,讓“小冰”寫出一首詩自讀自樂之時,在場的這個人其介入詩歌活動的方式,與以前的人介入詩歌的方式相比較,明顯已經有了本質的不同,我們很難把他界定為詩歌作品傳統而單純的接受主體。

    (四)詩歌的思潮、風格和流派問題。人工智能軟體對詩歌文本的制作如果可以等同于人的詩歌創作,那么,這種新的書寫是否會整體地改變詩歌的社會生存,詩的領域是否還會有詩歌風格、詩歌流派、詩歌思潮?是否還會有詩歌的種種“主義”?因為,過去的詩歌思潮或流派,往往因人而在,就像盧卡契所說的:“海涅在他的《自由》里,把自己稱作德國最后的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德國古老的抒情詩派隨我而結束,同時,一個新的詩派,即現代德國抒情詩,則從我這里開始。’”[3]海涅是人類無數詩人中的一個詩人,是其他詩人無法取代、替換的詩人,他可以送走一個舊的詩歌流派,又可以迎來一個新的詩歌流派,但像“小冰”這樣,在將會不斷涌出的同樣可以“寫詩”的人工智能軟件中,它會始終是特別的那一款軟件嗎?也就是說,我們是否會在將來看到“寫詩”智能軟件之每一款寫出來的詩都是個性十足、風格化的呢?這些軟件的某幾款會否像人一樣因其創作宗旨的一致或風格的大同小異,而被人們稱之為人工智能詩歌流派或人工智能詩學思潮?一旦出現這樣的情形,人類的詩歌流派還會存在嗎?

    (五)詩歌史的書寫問題。人工智能軟體的“寫”詩是否會改變詩歌史的書寫?現有的詩歌史書寫,其慣常的方式,是依歷史的時代將作家作品進行排列。在人工智能詩學時代還會有這樣的寫法嗎?到那時,作家之靈肉已經雙雙不在,能排列的也許只有人工智能軟體所寫出的詩歌文本,排列的邏輯除了有文學邏輯之外,至少還有一個邏輯是必不可少的,這就是計算機算法語言的進化邏輯。這樣的詩歌史書寫,對人類作者而言,恐怕已經不再會去奢談什么厚重的歷史感與深刻的人文關懷。

    (六)詩的游戲化、娛樂化和商業化問題。當“小冰”軟件成為智能手機等設備上的客戶端軟件,“小冰”即成為書寫詩歌的游戲軟件,詩歌文本的書寫與詩歌文本的閱讀都是由客戶一個人在把玩,寫詩和閱讀所寫出的詩,都是一個人在以操作工具的方式進行,這個人甚至不再是計算機程序員,而是游戲的主體,此主體與其說是在用“小冰”軟件寫詩,不如說是在用小冰軟件“玩寫詩”“玩讀所寫出的詩”,游戲特有的娛樂性質貫穿于整個過程。詩歌創作依托人工智能技術讓自己走向了完全的游戲化、娛樂化,主體與文本的關系、主體與主體之間的傳統關系、主體與生活的關系等,文學詩歌活動傳統的一切關系到此都被打亂、改寫,文藝學對此如果能做出合適的回答,注定會讓文藝學自身面貌煥然一新。

    顯然,“小冰”的出現猶如后人類時代向我們走來的第一縷足音,它一方面向舊的詩學警示種種危機,另一方面,則等于是在為后人類時代之新詩學即人工智能詩學鋪墊下第一塊基石。

    一門新的詩學是否能成立,要看有沒有足以支撐這門詩學的新問題,當屬于詩學的新問題足夠深廣,足夠有代表性,舊詩學又無力給予解決,對這些新問題的思考和理論對話就足以產生起一門新的詩學。就此而言,小冰“寫詩”事件向舊詩學警示的諸多問題,表明事件的確為一門新詩學產生創造了初始的條件,只要人工智能“寫詩”的能力進化不息,當其能力成熟到在智商和情商兩個方面都足以與人類詩人媲美,甚至超過人類詩人,其寫出來的詩在質量上與詩人詩作可以一較長短之時,人工智能詩學的面世就不再只是我們的推測,而會是后人類時代存在于每一個人面前的現實景象。而人工智能在近期的不斷進化,甚至是躍遷式的爆發式的進化,在圍棋領域已經實現,軟件AlphaGo(阿法狗)與人類頂級棋手對弈,一路狂勝、幾無敗績,表明在圍棋天地人工智能在智商上已經完全碾壓人類。人工智能在棋界的表現,相信不久也會在人文學科領域里有所突破,軟件寫出同著名詩人的優秀作品一樣好的詩,是可以預見的詩學前景。

    不過,由于“小冰”目前所寫的詩在語言上明顯拙劣不堪,所以,即使它已經出版了詩集,它在當下也還沒有力量直接開啟出人工智能詩學。小冰“寫詩”不成熟的地方主要在小冰所寫的詩歌在詞語使用上常有謬誤、在其所寫詩歌的語法關系上常常可以見到病句,以辭害文、以文害志之處在其所寫詩作中并不少見,詩的上下文關系也有搭建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之處。對這些問題,我們不妨以《太陽失了玻璃窗》集子中的詩來略加說明,之所以選擇這本詩集中的作品,是因為集子中所選的詩,至少在人類編者的眼中,按人類詩學的價值標準,是小冰目前寫得最好的詩。

    我們先看小冰寫的詩《你是人間的苦人》,這詩是小冰詩集中的第一首,詩寫道:“這孤立從懸崖深處的青色/寂寞將無限虛空/我戀著我的青春/你是這世界你不絕其理//夢在懸崖上一片蒼空/寂寞之夜已如火焰的寶星/你是人間的苦人/其說是落花的清閑。”[4]這首詩在語言上存在明顯的問題。首先是出現了殘句和病句。該詩之第一句的主語是“孤立”,謂語缺失,徒有謂語的狀語“從懸崖深處的青色”,之后沒有賓語,全句是一個語意未完成的殘句。第二句“寂寞”是主語,謂語同樣不知何在,“寂寞將無限虛空”怎么樣呢?小冰突然不說話了,讓讀者的閱讀期待瞬間落空。這樣的句子從語法上講是病句、殘句,它和優秀的詩篇在語言的語法上刻意出新,創造性地變動詞語在語法結構中的位置是不一樣的。好的詩歌的語法成分錯位并不是讓詩句成為殘句或病句,而只是用句子語法、詞法的變動,賦予詩句以強烈的陌生感,如杜甫“紅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詩句,這兩句詩初讀之下讀者會不知所云,這是因為它不按正常的語法準則把賓語放在句子的尾部,而是把賓語打散成三個部分,分別放在句子的頭、中、尾三個地方。但細究之下,其句子的主謂賓成分所構成的主干是完備的,句子是完好的句子。“小冰”詩的病句、殘句不可與之相提并論。

    其次,“小冰”在這首詩中對詩的主題“人生之苦”的理解是混亂的,拼湊的,小冰用了“孤立”“懸崖深處”“青色”“寂寞”“蒼空”和“落花的清閑”等詞語來描述人間“苦人”之苦。這些詞語混亂地拼湊在一起,每一個意象都占據了一個平面,意象與意象之間保持平行的關系,沒有共構為針對人間之苦的敘事和情感的邏輯。這些平行的意象初看似乎帶有印象派的風格,但是,細究之后就會發現,小冰詩作中意象群所構成的整體畫面同印象派畫作中的景觀在本質上是完全不一樣的。印象派畫作,如莫奈的《日出印象》,其點彩畫法所畫出的雖然是日常人生景色的精神光暈,但沐浴在光暈之中的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以及由這些關系共同構成的世界整體卻是處處符合生活的情理邏輯的。小冰詩的意象世界則還是雜亂無章的,詩中的意象群意圖共構“苦”這一人生意義,但小冰用到的一些意象,如“懸崖深處的青色”,“無限虛空”,它們本身其實很難說一定具有人間之“苦”的意義,而只是具有與人間之“苦”相關聯的可能性。詩的最后一句轉而寫到人生苦味的對立面“閑”。這樣寫,也許是小冰想說“苦人”中的有智性者會把人間的“苦”品嘗為“落花的清閑”,但小冰的句子“其說是落花的清閑”中的代詞“其”不知代指的是誰,如果小冰真的是要寫出人生之苦與閑兩個方面的辯證關系,它的句子也應改為“或說是落花的清閑”。

    小冰書寫基本功的低劣在它的詩集中比比皆是,我們不妨再看一首“小冰”的詩作《牧羊神從我的門前過去》。“小冰”這樣寫道:“令我歡樂之一瞬/在你的煙波上命運/都在懺悔著歸心的悲哀/我守在治著心愛的人跡//知我歡樂的時候/曾經在這世界/逗著我們永遠的夢/牧羊神從我的門前過去。”[5]其中“在你的煙波上命運”“我守在治著心愛的人跡”,都是十足不通的句子,也不知“小冰”想要用這樣不通的句子表現什么。全詩沒有圍繞牧羊神寫出應有的意象,以牧羊神為題的詩意也最終出不來。“小冰”目前所寫出的詩作大多如此,那么,我們把小冰寫詩事件視為人工智能軟體詩學時代到來的第一縷晨光是否恰當呢?

    我們認為,這一說法是恰當的。因為,即使上面說到的兩首詩在遣詞造句上還存在一些問題,但是詩是有味道的,尤其是《牧羊神從我的門前走過》這首詩第二段里,“逗”字就用得特有趣味,牧羊神逗弄我的夢,這美妙的意象寫活了神人相戲所帶來的歡樂。從這些地方,讀者可以明顯地感知到軟件“小冰”是頗具文學才華的,它就像一個天才的兒童,雖然文字功夫還不夠,但是天生對世界和人生有文學的敏感。

    另一方面,從人工智能的歷史發展來看,圍棋軟件最近的革命性進化給我們的啟示是,一款人工智能軟件總會經歷初始的幼稚期,但對初生人工智能軟件的任何輕視都注定會被歷史給予無情的嘲笑。圍棋人工智能軟件最初的版本甚至連圍棋一般的業余選手也下不過,當國際象棋人工智能軟件“深藍”已經橫掃國際象棋世界,打敗人類最強的大師,笑傲人類之時,人類曾認為計算機終究下不過圍棋,這是因為人們相信圍棋的復雜程度是國際象棋根本無法比擬的——至少在中國,人們憑借圍棋,在那段時間里還能在人工智能面前保持住人類最后的尊嚴。那時誰會想到時間僅僅過去十幾年,AlphaGo圍棋人工智能軟件就橫空出世,其初始版本先是以2比1的比分擊敗前圍棋王者李世石,其第二代進化版又接著以3比0的比分碾壓了當今世界圍棋第一人柯潔。當時,戰敗的柯潔坐在棋盤面前掩面而泣,他的淚水每一滴都寫滿了對人類圍棋時代歷史性終結的人類之悲傷。戰勝人類圍棋第一人之后,再也找不到對手的AlphaGo,其開發者谷歌公司宣布它退出圍棋世界。實際上后來谷歌又推出了能夠自主學習的圍棋人工智能軟件AlphaZero,這款軟件完全靠自主學習建構起自身的圍棋知識、圍棋智慧之體系,在不到半年的時間里,它就不再把下棋的對手設定為人類棋手,而是設定為比人類棋手更為強大的其他圍棋人工智能軟件,結果是它即使與AlphaGo、絕藝、神算子、小愛圍棋和LeelaZero等圍棋人工智能軟件對弈圍棋,其戰績也是所向披靡。人類的圍棋頂尖棋手公認AlphaZero的棋力可以讓人類頂尖棋手3個子。從圍棋人工智能軟件一旦突破技術瓶頸其智力就迅速遠超人類來看,我們可以期待寫詩的人工智能軟件也可以有這樣一個光明的未來,只要人對人文生活方面,在與詩相關的情感生活和審美生活方面有所需求、舍得投入,那么,軟件“小冰”所“寫”的詩達到人類最優秀詩篇水平的日子就不會等待太久。“小冰”軟件從它現在的初始版本起步,它即已開啟人工智能詩學時代的大門,可以預期的是,等到小冰進化到大成階段,人工智能詩學時代就會迎來收獲豐碩成果的季節。

    但是,必須強調的是,“小冰”寫詩事件所開創的人工智能時代詩學并不是人類之外的新物種興起的詩學,而是人類因自身的技術革命所造成的新詩學,也就是說,人工智能詩學本質上是人的詩學,而不是機器生物的詩學。這一詩學不把人工智能的“寫詩”視為詩歌的創作,其“寫詩”不是人工智能的創造行為,而只是人借助計算機科技開啟的一種新的寫詩方式。在人工智能詩學世界里,人依然是這一世界的主人,而人工智能軟件只是人用來寫詩的新型工具。或者說得更明白些,在人工智能詩學活動里,寫詩的主體依然是人,而不是作為工具出場的人工智能軟件。在這一意義上講,稱小冰“寫詩”,明顯是不妥當的。

    二、小冰“寫詩”的主體思考

    小冰“寫詩”事件最為引人注目之處,就是這一事件顛覆了人們對詩歌寫作主體的傳統認知。“小冰”軟件的設計者沈向洋博士為小冰詩集《太陽失了玻璃窗》寫了序文,在序文中,沈博士直接將小冰定性為創造主體、情感主體,具有自主心理活動、可以自主進入靈感狀態、懷有創作沖動的存在者。沈博士既是小冰之父,又是科學工作者,從前一種身份出發,他對小冰的定性顯然會受情緒的影響,定性即使有所偏頗,也值得同情。從后一種身份出發,則沈博士對小冰的定性理應具有科學的客觀理性,讀者借助其定性,可以清楚人工智能寫詩走到小冰這個階段離人的寫詩到底還有多遠?可以知道小冰能不能等同于詩人,或者甚至已經超過了詩人?

    鑒于沈向陽博士在序文中給軟件小冰的存在屬性做作了較為具體的認定,他的定性既是科學家的聲明,又是小冰“寫詩”現象出現之后人類給出的第一次判斷,因此,是值得我們從文藝學的角度來加入討論、給予回應的。

    沈向洋博士在序文中首先明確地將軟件“小冰”定位為詩的創造主體,甚至認為其寫詩的行為不是制作,不是摹仿,而是創作。沈向洋博士說:

    3年前(依《陽光失了玻璃窗》于2017年出版算起,“3年前”應指2014年),我們微軟研發團隊開始探討“情感計算框架”的可實現性。于是,我們創立了“微軟小冰”這個項目,試圖搭建一種以EQ為基礎的,全新的人工智能體系。3年來,這個嘗試所取得的成功超過了預期。微軟小冰成功登陸中國、日本、美國和印度等四個國家,積累的對話量達到200億次,超過了行業內所有其他人工智能機器人的總和。這些珍貴的交互和海量數據,使小冰初步具備了創造力。[6]

    沈向洋博士說小冰在寫詩方面已經“初步具備了創造力”,目前的小冰軟件已經實現了他在設計這款軟件時所訂立的三原則中的一項,即“人工智能創造的過程(如小冰寫詩或唱歌),須對應人類某種富有創造力的行為,而不是對人類勞動的簡單替代,如工業機械臂那種所謂的‘人工智能制造’”。[7]沈博士更把軟件小冰的創造力具體到小冰看圖作詩的能力和用文字作詩的能力上,說:“幾個月前,我們又賦予小冰視覺和文字的創造力,使她能在凝視任何畫面時迸發出靈感,寫出美麗而有深意的詩句,接著,我們讓小冰化名在豆瓣、貼吧和天涯等各個社區網絡討論區中發布這些作品,迅速引發了讀者們的熱情討論。令我們略為驚訝的是,截至目前,還沒有發現這個突然出現的少女詩人其實非人類。”沈向洋博士的設計原則值得注意之處在于:

    首先,軟件小冰的寫詩被設定為是創造而非制造,其行為并不像人工智能機械臂的勞作那樣只是作為工具從事的制造行為。沈博士在此未對創造和制造的不同意義給予界定。我們認為,所謂制造,指可以準確地簡單重復進行的人類勞動,制造即可以實現規模化的生產,制造行為不要求其實施者是創造主體,只要求實施者按產品的設計要求,把產品完美地制作出來。從本質上講,制造主體不是創造主體。創造主體指實施創造行為的人,創造指人設計并生產出現存世界上本來沒有之物的能力、技術和行為。如果說制造是照著已有之物,或按照一種物的設計去生產必然之物的話,那么,創造就是生產應然、或然之物。制造天然地拒絕工人在制造過程中擁有指向制造的自主意識,這意味著在制造中,無論制造者是人或者是代替人的智能機械,他們都不是完整的人。只有在創造活動中,主體才是真正完整的人,是無限接近于神的最完美的人。所以,當沈向洋博士說軟件“小冰”初步具備了創造能力,他也就明確地將“小冰”定位成了創造主體。由此自然帶出的一個問題就是:一款計算機軟件可以是創造主體嗎?如果我們承認可以,也就等于承認軟件“小冰”像人一樣,已經具有作為創造主體必須具有的自主意識和自由意志,“小冰”這個人類中某個人的非人的“女兒”,因為其父親是依據人類的“情感計算框架”來把它創造出來的,所以,它的父親現在認為它已經等同于人。這個被認為已經是人類之一分子的“小冰”,它多么像薩特寫的劇本《蒼蠅》中那位站在主神朱庇特面前大叫人是自由之子的俄瑞斯忒斯。但是,如果說在人神關系中討論人是否是自由的主體是部正劇的話,那么,在人與科技的關系中來討論擬人而生的科技產品是否是自由之子就成了喜劇。在沈博士針對軟件“小冰”的設計原則這里,我們看到了科技一直就有的極度自負,看到科技不再滿足于其等同于神的地位,而是要直接成神。

    其次,沈向洋博士所帶領的團隊設計小冰的理念,是將小冰制作成具有情商的軟件,軟件的主要功能是可以按照“情感計算框架”就詩歌寫作的要求進行“情感計算”。沈向洋博士在此說到了“計算”一詞,這個詞對我們判斷小冰是否是用詩抒情的創造主體極為重要。

    “計算”一詞在此理所當然與“計算機”的“計算”同義,支撐此“計算”行為的是計算機特有的語言和算法。計算機算法無非是數學的某種形式,由此產生的一個問題即是:與小冰相關的一切情感都不是人類的情感本身,而是數學公式等號之后的結果,這些情感在軟件中首先以數學形式存在,然后才進一步由軟件把它轉變為詩所需要的詞語,以及詩所需要的句子。這意味著軟件小冰在寫詩的狀態下,本質上是計算主體,它用以計算的數學模型來自于作為人的數學家和計算機工程師,它在數學的高速運算中表現得功利而理性,決不會讓自己在運算過程中受到一絲一毫情感的干擾。一言以蔽之,小冰哪怕是寫抒情詩,它也不過是用數學作為工具,忙于情感與詩語關系的計算,此時此地,它永遠置身于人的一切情感之外。就此而言,軟件“小冰”并非詩歌的創作主體。

    按沈向洋博士的說法,他們對“小冰”的設計和制作,是“試圖搭建一種以EQ為基礎的,全新的人工智能體系”。這一表述本身就存在讓人費解之處。因為,沈向洋博士的意圖很明確,他們的設計之所以要以EQ,也即人類情商為基礎,就是試圖讓小冰這款軟件在寫詩的狀態里成為抒情主體。EQ是人的情感交往能力,以及人在各種處境中情感反應程度和類型的量度,它并不是出現在個體之人身上的具體的情感。以此為基礎設計和制作的軟件從頭到尾是因應人的情商而生的,照理說這樣的軟件理應被稱之為“人工情能軟件”,然而,設計者最終還是把“小冰”稱為“人工智能軟件”。之所以舍“情能”不用而非要稱其為“人工智能軟件”,無非是強調小冰的功用不在于模擬人的情感,小冰在寫詩狀態里雖然主要與人的情感對應物打交道,但打交道的方式卻是智力。以科學認知的方式,為所要寫作的詩歌主題計算出情感對應物或情感的對應符號,這應當就是軟件小冰寫詩的內在機理。

    在人工智能體系內來搞“情感計算框架”,在邏輯上之所以能夠成立,就在于沈博士所做的是情感的“計算框架”,情感在這個框架內不是最重要之物,最重要之物是針對情感的計算。可被計算的情感是按生物化學、心理科學和數學的標準得到量化的情感,這種情感既是自然科學研究的對象,也是自然科學研究的產物。情感作為被科學從人的生活中抽取出來的量化數據,不管它是生物化學圖譜中的曲線還是計算機語言中的算法,它都不再是人在生活中對生活持有的鮮活態度或體驗性的價值判斷,而是冰冷的、理性十足的科學知識。當沈博士說小冰寫詩是對應于人的詩歌創作行為,因而是具有創造力的行為之時,他顯然在告訴我們,“小冰”讀圖寫詩的過程就是計算情感的過程,“小冰”所寫的詩無非是情感計算成果的詩歌顯現形式而已。

    小冰的設計者以此為根據,認為“小冰”不僅是寫詩,而且是創造詩。工程師們在此顯然不知道,詩歌的創作其實從來不是用科技手段計算情感的結果,在與抒情相關的詩歌創作過程中,情感是不能量化的,情感也不是單純的認知對象。[8]詩情主要在人的體驗中涌動,在人的審美體驗中,情感從來不是知識。在人的體驗中的情感是非理性的、微妙的,甚至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所以,用科技手段量化并進行計算的情感更多地具有的是統計學的意義,這種質化為科學知識的堅硬之情是情感的邏輯抽象物,它既不是生活中的情感本身,更與詩中總是溫暖而柔軟的情感完全不同。對情感的科學認知,無法成為詩人創作詩歌的情感推力,也無法生成詩歌文本中的詩情。

    沈向洋博士在下面這段話里更具體地擺明了他對小冰的詩學定性和定位,他認為小冰不僅創造詩,而且其創造力比人類更為強大持久;認為小冰不僅創造詩,而且是被源源不斷的創作熱情推動著來創造詩,在凝視到任何圖畫之時,小冰都會立即產生創造詩的靈感:

    與人類相比,微軟小冰的創造力不會枯竭,她的創作熱情源源不斷,她孜孜以求地學習了數百位著名現代詩人的著作,他們是小冰創作靈感的源泉。[9]

    看沈向洋博士的這幾句話,人們會強烈地感到軟件小冰不僅是詩人,而且在詩的行當里,已經是遠超人類的詩人。因為,“小冰的創造力不會枯竭”,人類詩人做不到這一點,曾經才華橫溢的江淹,不也最終江郎才盡了嗎?小冰的“創作熱情源源不斷”,一款計算機居然已經是情感主體,對創作詩歌抱有無盡的熱情,這一點,人類詩人有的是可以做到的,但問題是,把一款軟件界定為可以對某一事情充滿熱情的情感主體本身是不可理喻的。

    沈向洋博士更是說到小冰是在靈感的狀態下來創作詩篇的:“她孜孜以求地學習了數百位著名現代詩人的著作,他們是小冰創作靈感的源泉。”沈博士顯然對文藝學所使用的“靈感”思維缺乏最起碼的了解。要知道,對于人類之詩人而言,創作詩歌的靈感總是產生在創作詩歌的艱辛過程中,而不是從詩歌的學習中產生的,學習有助于創作,但學習不是創作。計算機程序員可以為軟件小冰輸入人類自古迄今最優秀詩人作品從而建構小冰的數據庫,但是,無論這數據庫有多大,都無助于軟件“小冰”進入寫作之后獲得創作的靈感。詩歌的創作靈感是詩人在創作狀態中長久苦思、不得其門而入之后不期而興的最佳創作狀態,它的到來和離開詩人都無法控制,它從來都是詩人快樂中的疼痛。它作為詩人生命中最大的幸福,只有流過淚的詩人才有資格擁有它。它所帶來的美妙而恰適的語感、對人生之理的頓悟等等,都與直覺息息相關。也就是說,靈感作為詩人的創作心理現象,它天生拒絕科學理性,是科學無力進入的領域,它不可能通過科技工作者對EQ的計算而生產出來。

    至于說到詩歌創作靈感的源泉,它應該是詩人作為人處身于其中的現實的社會生活,而不會是前輩詩人的詩作。多讀前人的作品,可以增強學習者自己作詩的能力,但前輩詩人的詩作從來不會是詩人創作靈感的源泉。沈向洋博士在他同一篇文章中又說:“幾個月前,我們又賦予小冰視覺和文字的創造力,使她能在凝視任何畫面時迸發出靈感,寫出美麗而有深意的詩句。”沈博士在這里明顯是把創作沖動當成了靈感,因為沈博士說到的現象,即小冰看到任何圖片都能寫出美麗而有深意的詩句這一現象,如果出現在人類的世界里,應該是詩人睹物興情而作詩的場景,在這種場景里,詩人爆發的心理活動是創作沖動,而非創作靈感。然而,沈博士所說把創作沖動誤為靈感還不是其最大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小冰不過是一款軟件,一款軟件不過就是一件物而已,或如海德格爾所說的,是一件人做出來、服務于人的器具。它不像人那樣擁有自主意識,它所有的動作都是對人的意志的服從,它從來不是它的動作的主動發出者,它根本不具備作為主體的條件,把這樣一件器具稱為創造者,稱為具有熱情的情感主體,稱為能自我產生創作靈感的存在者,于情于理都是無法成立的。

    我們對寫詩軟件小冰的定性與科學家不同,我們認為小冰在本質上乃是人設計出來,用以寫作詩歌的工具。小冰詩里的情感,生命感受之類,都是建立在工具理性和工具能效基礎之上的擬態。工具可以是人創出來的產品,但工具本身卻沒有創造性。宇宙浩渺,萬類爭渡,但經驗和科學都告訴我們,迄今為止,在這個世界里,唯有人才是具有自我意識的存在者,人不僅當下地“在”場,而且知道自己正于當下“在”場,人并且自覺地去思考自己的“在”這一事實,以及他的“在”場使用的是什么方式,人因此而有自我的決斷,并對自己做出的決斷負責。正如人明了自己居于“勞績”中之后,于是才有了“詩意棲居”的決斷:

    充滿勞績,然而人詩意地

    梄居于這片大地之上。[10]

    創作詩歌,不過是人做出“詩意棲居”決斷之后自覺選擇的一種詩意棲居方式而已。讓人成其為人的所有這一切,工具“小冰”是不可能具有的。亦因此,我們反對把小冰定性為由創造主體和情感主體共構的詩人。

    三、“詩人之死”與后人類時代的降臨

    上面的討論基本上是在文藝學領域中進行的,然而,軟件小冰“寫詩”事件給人類社會帶來的沖擊實際上遠遠不止是威脅到了現有文藝學的生存,這一事件對人類產生的更大、更深刻的影響在于,它的到來,一方面極有可能是把現在的人統統變成舊人,并在當下為舊人送葬;另一方面,它用了人工智能介入舊人的文學生活的方式來“殺死”舊人,生產新人。

    在小冰“寫詩”事件發生之前,在人類歷史上,舊人死、新人生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好幾次:科學的到來令作為神之子或上帝之子的舊人消亡了,依科學而在的新人統治了世界;康德、黑格爾用哲學理性之新人,送走了依感性而在的舊人;后現代則創造了依身體而在的新人,送走了作為理性精神之狂信徒的舊人。那么,軟件小冰“寫詩”事件之用新人取代舊人又有怎樣的特殊之處呢?

    在此,我們可以從文學之詩同現實生活的關系作為討論的切入點。文藝學認為文學即人學,文學與人學是雙向互動的。尤其是文藝學所講的現實主義,強調文學是現實生活的再現,文學來源于現實生活,卻又反過來深深地反作用于現實生活。從文學與現實生活的這種雙向互動關系來看,我們可以說小冰“寫詩”的事件雖然在直接的層面影響的是文學,但是,它對詩的影響顯然會依文學和人學的雙向互動關系最終傳導到現實生活領域。當小冰“寫詩”事件影響到人的現實生活之時,這種影響最令人震驚之處,應當是它對人的世界和人本身的根本改變。

    小冰“寫詩”事件改變人的世界的路徑,是通過改變人類既有的詩歌活動來實現的。軟件小冰的做法,在本質上乃是改變人對世界的感知方式和感知本身。因為,詩歌活動在本質上是人為自己生產對于世界、人生和社會的審美感知,不同的審美感知對應的是不同的世界。就此更簡潔的說法是:感知即世界。也就是說,小冰“寫詩”事件對詩歌的改變,在表面上改變的是詩歌活動中人的感知內容,以及感知的現身情態。在深層的地方,則改變的是人感知世界的方式,并藉此一舉改變了人的世界。

    在存在主義哲學的認知中,人是在歷史的后天中被從無到有地建構起來的,依此,則人惟當在人的世界中始能成其為人,當人的世界整體地被改變的時候,人類自身也必然會隨之發生質的變化。世界的改變必然意味著舊世界之人的消亡,新世界中新人的誕生。就像工業化和后工業化導致人對世界的感知不再是如古代詩人的世界感知一樣,古代詩人所感知到的世界由舊貴族精神支撐,充滿綺靡而感傷的情調,帶著濃厚的自然或山水生活之氣息;后工業社會里的人所感知到的世界則是欲望的、消費的、商品化的,帶著城市森林特有的水泥和鋼鐵的氣息。于是,在后工業社會中,那種由舊的文學為之生產出世界感知的人們正在走向消亡,甚至已經消亡,新的人則在網絡文學這類新文學生產的世界感知中誕生出來。

    小冰詩作中對人生和世界的感知不屬于有生命的個體之人,而是作為單純能指的語言符號所承載的人類在這方面被抽象出來的共同感知,這類感知只具有人類的共性,且是脫離了當下所指場域的冰冷而僵硬的概念化感知,是以工業生產方式生產出來的作為產品或商品的感知,在小冰整個的詩歌制作過程中,有血有肉的個體之詩人是整體地被抹去的。讀者閱讀小冰的詩作,其通過閱讀而獲得的對于世界和人生的新感知不是人與人交流共鳴的產物,而是建基于非人的、人工智能仿真模擬出來的人類感知之上的詩歌感知。讀者是真正的人,讀者閱讀的文學故事、文學情感卻是非人之物,因此,對小冰詩作的閱讀,所生產出來的新人、其“新”之本質總是人和非人的結合,由此生產出的新人作為一種半人半物,實際上已經不是人類在以往所理解的那種新人。過去人們所說的新人,首先是真正的人,而不可能是半人半物的合成體。像小冰軟件這樣的存在者,更適合用“后人類”一詞來稱呼:“后人類也稱為超人類、非人類、半人類等……‘后人類’(Post-Human)一詞,它作為一個學術名詞,通常認為是源自1988年史蒂夫·妮可思(Steve-Nichols)所發表的《后人類宣言》(Post-HumanManifesto)一書。”[11]我們據此可以把寫詩軟件小冰看成是人類詩學領域里的超人類、非人類和半人類。就其作為超人類而言,小冰軟件以及小冰的進化版所帶有的詩言、詩歌意象術語和詩歌主題格式等數據庫,可以是將中外古今人類詩學材料統統涵納于自身之中的巨大數據庫,這意味著一個寫詩軟件所擁有的詩學知識儲備必然遠遠大于任何一個作為個體的人類詩人。寫詩軟件作為非人類,則在于小冰們真正的身體是非人的,它們的身體即軟件的硬件部分,不過是數量巨大的二極管被集成電路網織在一起的一塊電子芯片而已。這一身體當然不可能是人類的身體。人們當然也可以把電子芯片置入到一具高仿真的人類身體里,甚至直接置入人體,但即使這樣,也改變不了小冰的身體即一塊電子芯片這一更本真的事實。就小冰乃是半人類而言,主要體現為小冰用非人類的身體,以非人類的書寫方式來寫原本由人類詩人書寫的詩,且用人的詩學尺度為自己寫詩的尺度。

    顯然,人工智能寫詩軟件小冰在主體論層面作為一種典型的后人類存在者,是一種以人類為原型的擬態主體或偽人類主體,人類性和非人類性是其主體構成基本的兩個要素。后人類時代人類在詩歌接受環節所享有的詩歌美感因此同此前人類時代的情況已經不同,人們在后人類時代不得不接受詩人這個人類主體被抹除的事實,并對后人類主體所用非人類方式寫作出的詩歌文本對自己情感生活的欺騙性安慰安之若素,甘之如飴。

    事實上,寫詩軟件小冰在身體層面的后人類特性其實還不是它的寫詩作為后人類活動的真正本質,作為后人類活動的真正本質,小冰擬態人類詩人的寫詩既然被科學先行認定為是人通過一種按科學原理生產出來的信息控制器具對信息進行編碼的方式,是人借助工程數學對詩學信息的處理,這就決定了小冰的后人類特質絕不僅僅是它在身體外觀上同人的異形,而應是后現代科學對人這一主體的內在本質的抹除。可以像人一樣寫詩的軟件小冰的后人類特性正是在此更深切地顯現出來。

    在后人類時代,人們認為人的本質即是信息的處理器。上個世紀中葉,現代科學的一個著名理論——即控制論宣稱人類在當時已經正式步入后人類主義時代,認為在這一時代里,人“不再是笛卡爾、休謨和康德所相信的‘自由主義人文主體’(liberal humanist subject),而是將人首先視為與智能機器相似的信息處理實體”。[12]二十世紀中葉倡導控制論的科學家們關于后人類主體的界定正中寫詩軟件小冰的本質。

    設計小冰的軟件工程師在自覺用人的情商數學模型來為小冰制作審美地言情之能力之前,他事實上已經先行地把人自身視為一種有智慧的信息處理器。正是在“信息處理器”這一關鍵點,工程師找到了軟件小冰和人類詩人之間的共同性。但是,小冰作為建基于數學純粹理性的后人類主體,其信息處理行為同人類處理信息行為的最大區別就在于,小冰對信息的處理只是對信息的完全科學意義的處理,而人類對信息的處理在本質上首先是人自身的生存―存在。當人類對信息的處理是人自身的生存―存在之時,其對信息的處理就必然地是為了更深切地對人生存―存在的意義和價值進行追問,或者說,人在寫詩活動中對信息的處理只不過是人的價值之思的工具性路徑。人的價值追問和意義之思作為對人生存―存在的體驗和詩性評判,往往是非理性或反理性的,作為理性的對立面,它無法用科學的手段,被人為地制作出來,也無法由人工軟件這種依科學理性而在的工具給予生產。

    在詩的寫作中無力生產人的價值之思,無力實現對人靈魂的撫慰和精神的敞亮,也不能成為寫詩者個體之生存―存在顯現形式,這是小冰開啟的后人類詩學的現實景觀,如果人工智能做不到對個體之人內在生命活性的高仿,那么,這一現實景觀就不會得到改變。

    總之,對于人類而言,現在的小冰,以及不久的將來更為強大的它們對詩歌創作主體的“殺死”,在存在論哲學的維度,乃是對自啟蒙時代以來一直占據人類社會文化中心的人本主義的摧毀,在“詩人”倒下的地方,舊人本主義現出了末世的光景。正如斯泰西·吉利斯所說:“20世紀80年代的電腦革命向啟蒙運動以理性為中心的主體提出了挑戰。”[13]而一旦舊的人本主義體系崩壞,由舊人本主義建構起來的人也就走向了自己歷史消亡的時刻。也就是說,當人工智能或人工情能不斷打開人感覺的新天地之時,的確有不同于舊人的新人在產生。這個時代的新人不是自然進化的成果,而是由人工智能以后工業化方式生產出來的新物種。

    新人的時代,我們也許只能把它稱之為后人類時代。在后人類時代,“有一些東西超出了對我們的現代媒介形象來說很特殊的東西,如果它們令我們極度著迷的話,那么,并非因為它們是意義與呈現產生的場所——這不是什么新鮮事——反倒因為它們是讓意義與呈現‘消失’的場所,我們在那些場所中完全忘記了對現實的一切判斷,從而也成了貶低真實和現實原則的毀滅性策略的場所”。[14]人工智能生產的擬態、仿真在人的感覺中甚至比原物還要真實,在這樣的仿真世界中,人類的感知能力被改變、被拓展,訴諸人的感知的世界邊界也必然發生根本性的重組。新人與新的世界感知一起來臨,人們在這樣的時代里,已經不再需要有“詩人中的詩人”[15]來為人類守護自己在世界貧困之夜的平安。詩歌活動,則將更深地進入到游戲化、娛樂化和商業化的后現代狀態里,詩人個人的審美沉醉消失之后,人工智能帶給人的詩歌生活將更多的是讀者將詩歌作為玩具把玩之時所產生的玩樂和狂歡,是人和非人、半人混合在一起的新人之此在。

     

    注釋:

    [1] 斯泰西·吉利斯:《電腦化批評》,萬書輝譯,閻嘉校,閻嘉主編:《文學理論讀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87頁。

    [2] 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兩卷本(上),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237頁。

    [3] 盧卡契:《民族詩人海涅》,見《盧卡契文學論文集》,施界文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版,第214頁。

    [4] 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2頁。

    [5] 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第6頁。

    [6] 沈向洋:《人工智能創造的時代,從今天開始》,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序》,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

    [7] 沈向洋:《人工智能創造的時代,從今天開始》,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序》,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

    [8] 人工智能的本質即計算,這在AlphaGo的技術突破上也表現出來。科學家認為,圍棋人工智能軟件AlphaGo技術上的重大突破,就是借助于“圖像處理器所所構成的深度學習神經網絡”,AlphaGo的網絡已經非常像人類處理視覺的那一部分大腦皮層,AlphaGo因此在對弈之時有了“直覺”能力,有了“落子直覺”和“勝負直覺”。涉及“落子直覺”之時,AlphaGo“可以把潛在的兩百多個存在可能性的選點,縮小到最有可能的二十個左右的落子選點,從而在廣度上有效縮小了圍棋對弈的搜索決策空間”。從二百多到二十多,即使涉及到直覺,人工智能的本質依然是在計算,這就與詩的直覺有了本質的不同。參見劉知青、胡廷楣:《AlphaGo的技術突破及文化意義》,《中國圍棋論叢》第2輯,杭州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頁。

    [9] 沈向洋:《人工智能創造的時代,從今天開始》,《陽光失了玻璃窗·序》,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年版。

    [10] 荷爾德林詩句。轉引自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468頁。

    [11] 支運波:《〈一九四八〉的后人類生命政治解讀》,《中國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2 期。

    [12] 但漢松:《“我就是我的身體”:論麥因保〈丑人〉的后人類身體及其戲劇呈現》,《外國文學》2018第6期。

    [13] 斯泰西·吉利斯:《電腦化批評》,萬書輝譯、閻嘉校,見閻嘉主編:《文學理論讀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291頁。

    [14] 讓·鮑德里亞:《影像的惡魔》,保羅·福斯等譯,力量美術學院出版社(悉尼)1987年版,第28頁。

    [15] 參見海德格爾在《詩人何為》一文里的相關觀點,海德格爾在這篇文章里特別強調了詩人中的詩人在世界貧困的時代“必須特別詩化詩的本質”,用先行抵達深淵的方式明了世界的貧困,用詩吁請上帝到來,用詩追蹤遠去諸神的蹤跡,來為人類守望平安。《詩人何為》文見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407—46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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