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化視野中的“世界文學”
在全球化與逆全球化并行發展的時代,民族(或國家)文化之間的張力日益凸顯:一邊是交流越發頻繁、聯系愈加緊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得以提出和實踐;一邊是退群毀約、優先獨大,霸權主義和民粹主義依然存在。文學雖然是在言說中表達獨特審美內容,卻無法脫離社會文化而獨處。在全球化時代,文學與世界的關系更加密切。如何界定世界文學,如何理解民族文學(或國別文學)之間及民族文學與世界文學之間的關系,是我們需要不斷思考的重要問題。
世界文學:全集、選集和交集
“世界文學”常見的含義有三種:第一,各民族和國家文學一般意義上的總和;第二,各民族和國家文學的經典杰作,為不同時代和民族的讀者所喜愛;第三,一種體現世界意識或跨文明交流的特殊文學或研究方法。其實,“總和”“經典”“交流”三個關鍵詞都可看作文學“聚集”的方式。我們不妨將其概括為“全集”“選集”和“交集”三種類型:“全集型的世界文學”重在囊括盡收,凸顯世界文學的多樣特征;“選集型的世界文學”重在篩選評定,凸顯世界文學的經典特征;“交集型的世界文學”重在交流比較,凸顯世界文學的交互特征。
“全集”型的界定似乎最為穩妥,但是從認識或者接受的角度來說,要想真正把握這種大全式的文學,實屬艱難。這種數據化的操作,看似聚集,實則分散,容易帶來世界文學的碎片化。可見,無論對于民族還是對于世界來說,文學畢竟要有所選擇。接下來的問題是,由誰來選、怎樣選?如果說,民族文學的經典可以由這個民族的人們來評定,那么,跨越民族、語言、文化諸多界限的文學經典由誰來評定,評價的標準又如何制定呢?一個彰顯文化差異的情況是,某個民族認作經典的作品,未必能在其他民族那里引起同一效應。《紅樓夢》在國外的傳播與接受情況就是一例(參見陳眾議、高照成《消費主義與“世界文學”》)。與此相反,在國外備受青睞的作家及其作品,在本國卻待遇懸殊。拜倫在非英語世界和英語世界的接受情況就是一例(參見高旭東《誰是世界文學:英語世界還是非英語世界?——以拜倫在英語與非英語世界的評價反差為中心》)。其中的一個焦點問題是,民族之間的價值判斷是有差異的。以誰的主張為準,這是“選集”型的界定面臨的困境。“交集”型的界定不再執著于總體還是精華的問題,而是注意到全球化語境中跨文化交往的現實。這種現實最能體現人們生活的世界性特征,身處其中并且展現這種現實的文學無疑是典型的世界文學。可是,在凸顯互動與對話的同時,我們不能漠視世界文學本身所具有的多樣性和差異性。
立場轉換:從文明沖突到同一世界
世界文學應是站在世界的立場上既致力于加強認同,又在彼此間有所區分的文學。界定全球化時代的世界文學,關鍵是理解“世界”的意義,弄清楚“世界”和“文學”如何關聯。世界文學說到底反映的是全球化時代不同民族之間的關系問題,也就是文學的民族性與世界性問題。
對于這個問題的分析不能拘囿于文學之內,我們不妨在更加廣闊的當代文化視野中來審視。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冷戰時期,文化成為西方中心論者競相關注的領域,他們試圖借助文化話語轉移人們對資本主義經濟、政治矛盾及意識形態策略的關注。冷戰結束之后,利用文化差異,“文明沖突”的主張大行其道。例如在亨廷頓那里,文化差異便成為不同文明之間發生沖突的口實,而這種沖突反過來強化了同一文明之內文化間的認同。也就是說,身處同一文明,文化之間沒有本質上的差異;身處不同文明,文化之間不能從根本上互相認同(參見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但是,更為根本的問題是:所謂世界文明的類型,本身就是立場選擇和利益劃分的后果;所謂世界文明的沖突,本身就是價值預設的產物。這種選擇、劃分和預設的邏輯便是西方中心主義。
當下,我們仍要警惕以文化霸權、資本控制和去民族化、去本土化等形式表現出來的西方中心主義,也要在思想上破除中西二元對立的慣性思維。我們認為,世界是由多個民族構成的,每一個民族都是當然的主體,都是不可替代的。但是,這些主體不是一個個的孤島,相互隔離、各行其是。各民族之間雖然呈現出諸多文化差異,但由于生活在同一個地球上,因而形成了互動關聯的生活共同體。在全球化發展的新階段,這個共同體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是真正的命運共同體。因此,各民族在面對文化差異時不能走極端、搞對立,而是需秉持“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態度,尊重差異,互相認同,共建“和而不同”的世界。同一世界由此而形成。
世界文學:生活共同體之文學
文學作為一種社會活動,經歷了從文本創作到傳播、接受(批評),從生產到營銷、消費等過程,是人們生活的重要方式和組成部分。對于文學來說,“世界”當然可被視作一種意識、一種方法或一種視域,但是,它首先呈現出來的是文學的活動及其場域。如同民族文學那樣,世界文學屬于人類生活本體的存在。至于如何認識其狀貌、描述其歷史、建設其學科、講授其課程,才能把握住這個本體,可以見仁見智。這是首先要明確的一點。
在同一世界中,文學如何“聚集”呢?民族及其文學是根基。每一民族的文學都是世界文學的基本因子,其存在權利不容剝奪,其作用不容忽視,其地位不容替代。與“全集”“選集”型的界定有所不同,我們既承認民族文學的基本地位,又加以篩選,但這項權利要交給各個民族自己。民族文學在域外的接受或影響,則是另外一種情況。無論是否被其他民族認可,每個民族歷經時代檢驗而自行確認的文學經典,是世界文學的基本組成部分;每個民族文學在域外的傳播、接受和影響,是世界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跨越民族、語言、文化界限的全球化文學,是世界文學的特色組成部分。在多重的境遇中,世界文學的地域性和全球性、差異性和同一性得以顯現。
需要指出的是,差異性不等于互相隔絕、不可通達,不同于“我族中心”之類的本土主義;同一性不等于消除界限、抹掉差異,不同于“一家獨大”之類的霸權主義。在構建世界文學的過程中,我們首先要在思想上破除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正視和尊重民族文學之間的差異。差異是世界文學的本體特征之一,也是其生命力的重要標識。實際上,對差異的標舉,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上,都是屬于對話的(參見金惠敏《差異即對話:一份研究綱領》)。
差異和同一為世界文學之內,亦即民族文學之間的對話設置了情境。站在包容差異、致力認同的世界立場上,民族文學不能因為自己接受了其他民族文學的某些作品,就強行要求這些民族數量均等地接受自己的作品。民族文學要想走出自身地域,既要符合對話的問答邏輯,也要符合交往的互動原則。走出去,既是主動推介、尋求對話的過程,也是主動接受、做出應答的過程(參見方維規《何謂世界文學?》)。但是,民族文學也不能一味跟著別人的指揮棒(如評定獎項之類)跑來跑去,這無異于拔民族文學之根而助長文化霸權主義之苗。我們再也不能把某些民族的文化,特別是某些強勢文化的認可當作世界文化的等價物了。這并非否定這些民族的文化,而是說,某個或某些民族的文化不能取代其他民族的文化。在同一世界的意義上,沒有差異則無所謂真正的對話。
在全球化發展的新階段,我們應堅持“和而不同”“美美與共”的原則,包容差異,致力認同,在多極化和多樣化的世界中建構生活共同體之文學。其中,跨越民族、語言、文化等界限的全球化的現實生活,無疑是我們不斷建構典型意義上的世界文學的真正源泉,也是民族文學研究、域外文學研究、比較文學研究轉向世界的根本動力。這些應成為當下的世界文學所具有的視野和胸懷。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