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作者:栗鹿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11月 ISBN：9787559440617

所有罕見的鳥（節(jié)選）

回崇明的路上，異常通暢。談戀愛那會兒還沒通橋，我有時陪妻坐船回家。一大早就要在徐家匯坐15路電車到北站，再從北站乘坐51路公交車，一直坐到天黑才能到達(dá)吳淞碼頭。

經(jīng)歷了長途跋涉之后，上船就像在登一座崎嶇的山。可能是妻的行李太沉，我時常懷疑里面藏著一具尸體。不知為何，只要是妻的物品，都要沉一些。好奇心的驅(qū)使下，我曾偷偷稱量過她的活頁夾、記事本、胸針還有彩色的寶石——我失望地發(fā)現(xiàn)，它們的重量并沒有異于常物。她的體重也看上去沉不少。上學(xué)時，我用自行車載她，就要經(jīng)常給輪胎打氣。結(jié)婚后，她在夜里抱我，到了半夜我就會夢到被蛇纏住，感到窒息。只能小心地推開她，或者索性睡到另一頭。

我似乎從未真正抱起過她。

“我的身體里，不只有我自己。”妻曾說。

妻的睡眠很輕，像一只隨時擔(dān)心被掠食者擄走的食草動物，片刻也得不到真正的放松。不過，每當(dāng)回崇明的航程過去一半她都會沉睡過去，就像回到母體的嬰兒獲得了珍貴的滿足。在搖曳的船艙里，她的頭安心地枕在我的肩上。不時發(fā)抖。大概是做夢了。看著飽嘗甜蜜的她，我忽然意識到，無論妻身處何方遭遇怎樣的命運(yùn)，都有懷抱她的故鄉(xiāng)，這是何其難得的一件事。靠近島嶼的時候，江面總迷著一層霧。用不著提醒，妻就在這時醒來。就像混沌中的人慢慢恢復(fù)記憶那樣。

通橋后，我們倒不常回去了。

年輕時盼著出島。

但遇到大風(fēng)或起霧的天氣，就出不去。有時一停一個禮拜。要出島就得提前致電給氣象局問一問天氣。

“這里是崇明氣象局。查詢天氣請按1，如需幫助請按0……”

沒等語音結(jié)束，我們就迫不及待地按下1。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按下過0。

即使停航了，旅客依然不斷涌入碼頭，隊伍越排越長。他們并非不知道希望渺茫，但依然想來碰碰運(yùn)氣。也許是習(xí)以為常，等船的人們秩序井然。賣茶葉蛋、五香豆腐干的小商販體貼地在隊伍中來回穿梭，招待著饑腸轆轆的人們。

也有心態(tài)好的旅客立刻就三五成群，在候船室里打起撲克牌。島民喜歡賭博，常耳聞有人打牌輸?shù)浇韪呃J的事。島上很閑嘛，不像大城市。大家住得近，湊一桌麻將很容易。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抽煙、聊天、嗑瓜子，難免感情深溫。噶姘頭的事情也大多發(fā)生在牌友之間。姆媽喜歡打牌。阿爹有時也打。

不開船的時候，輪渡公司的員工無事可做。只要在碼頭上轉(zhuǎn)一圈便知，他們也打牌。為了掩人耳目，他們都躲在船艙里打。車客渡太空曠，他們喜歡窩在高速輪里打，船艙大小接近棋牌室。海浪兇時船晃得厲害，不習(xí)慣的人一上船就像軟腳蟹一樣動彈不得。但他們照樣打得風(fēng)生水起。他們是最不擔(dān)心停航的人。

只要海事一發(fā)通知，消息很快傳開。零零散散的旅客立馬匯聚起來，重新歸隊等待放票。就像有序落入網(wǎng)中的鳳尾魚群。也有停航好幾天的情況。實(shí)在有要緊事，也只能在碼頭上望眼欲穿。害怕船就這樣永遠(yuǎn)都不再來了。

如今真正離了島，卻也不惦記著回去。不是不想家。

上流的泥沙不斷匯集在此，島嶼越長越大，終究要與大陸連結(jié)為一體。

它似乎已經(jīng)退化成另一片更加陌生的大陸。

只有在夢中，它輕似一片落葉，漂流到未知的海洋。

回歸它的孤寂。

妻依然坐在我身旁副駕駛的位置。不同的是，我們好像并不熟識那樣，所有的話題都要突破厚重的鎧甲才能被釋放出來。

“也不知姆媽是怎么走的。”我脫口而出，馬上又后悔。

“我聽大姐說，姆媽走的時候一個人在家。幸好第二天鐘點(diǎn)工來打掃，及時發(fā)現(xiàn)。她那時坐在藤椅上，讓人以為她睡著了。大姐說，那張?zhí)僖尉秃图依锬菑堃荒Ｒ粯樱€以為是姆媽搬過去的。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藤椅還好端端擺在起居室，落了一層厚厚的灰。把家里上下打掃一通后她打算在藤椅上休息一會兒，沒想到一坐下去，就散了。幸好只是螺絲松了，整體的支架沒有傾倒下來。人也沒傷到。”

“姆媽一直獨(dú)自生活？”

“嗯。也請過住家保姆陪伴。去年保姆要求漲工資，于是不再請了。”

“生的什么病？”

“大姐也不知道。她們除了通電話，沒有見過面。”

“下沙不遠(yuǎn)。姆媽為何不聯(lián)絡(luò)我們呢？”

妻不語。

雖然新修了公路，但島嶼的氣息不曾改變。一到秋天，就有人燒秸稈。雖說現(xiàn)在不允許燒了，但島上的人改不了這個習(xí)慣。照燒不誤。公路邊不時有灰黑色的濃煙一直往天空深處去。我們聞到了刺鼻的往事的氣味。

又仿佛聽到秸稈噼里啪啦地燃燒。隨著氣味愈發(fā)濃郁，這種燃燒就愈發(fā)接近我們的身體。很快背脊發(fā)熱，一直熱到脖頸，熱到頭頂。

饑腸轆轆。無論發(fā)生再壞的事情。肚子餓起來，就放到一邊去。

“不知道晚飯吃什么。”我說。

“剛才大姐發(fā)消息給我，做了面拖蟹。明天的飯菜也訂好了，親戚不多，擺五桌。有豆腐菜，你愛吃的。”妻回答。

我們就這樣一路過隧道、過江、過橋。新修的公路轉(zhuǎn)眼為狹長的小路。狹長的小路漸漸長出了紅彤彤的柿子，遠(yuǎn)處鋪滿等待收割的稻谷。路越小就越清晰，更接近記憶中的樣子。很快我們看到鴨群。它們依舊在小河里嬉戲。一頭扎進(jìn)水里，露出肥碩的屁股。河流似乎比從前清澈，卻不見魚蟹的蹤跡。更沒有龍蝦。河流邊濕潤的泥土早已被水泥覆蓋住。那些生機(jī)勃勃的洞穴也被覆蓋。

聞到螃蟹的味道了。還有讓人踏實(shí)的淀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