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互聯網+”時代，龐大的文化消費需求和貫通的文化產業鏈，使得網絡文學不斷發出自己的聲音。正如《修真四萬年》，它從2015年開始連載，到2019年完結共寫就1068萬字，3472章節。這是起點中文網完結小說中字數排名第五，綜合人氣排名亦第五的作品。據統計，《修真四萬年》在4年多的創作時間里收獲214萬張推薦票，逾2000萬次點擊量，擁有100萬正版閱讀粉絲（盜版無法統計），其作品已有漫畫和多人有聲劇等IP成果，并于近期被納入2019年國家新聞出版署和中國作家協會聯合推介的“25部網絡文學原創作品”名單。

網絡文學的不斷發聲,說明了主流社會的認可，這既是其文學形態進入當代文學視野的標志，也是其內容價值得到肯定的結果。今年北大教授邵燕君發表文章，對網絡文學的形態進行分析，她認為，目前經常被等同于“網絡文學”的“網絡類型文學”應該只是網絡文學的一種形態，雖然可能是最大眾的主流的文學形態。在它之外，還會有各種各樣的“非主流”文學，因而網絡文學就是當代文學，研究網絡文學就是研究當代文學。邵燕君的觀點是有道理的，對于網絡文學的發展而言，隨著越來越多的作家轉為線上創作，隨著網絡文學IP化、次元化的全產業鏈打通，這是對于相對封閉性的、異質性的亞文化空間形成的一種突破，這種突破還帶有大眾化、主流化的特點，它提供了一次與當代文學傳統譜系續接的可能性。當然，傳統的到場必然會帶來遺留的問題，以前我們將網絡文學的痼疾（內涵小白化、類型同質化、敘事線性化）歸根于新媒介屬性和商品邏輯。但是，《修真四萬年》以其深刻的命題和精彩的內容，讓我們在文本層面有了反思的可能。

文學創作有一個規律：長篇寫命運，中篇寫故事，短篇寫感覺。作為超長篇網絡小說，《修真四萬年》的篇章分為天元、飛星、血妖、古圣、帝國、圣盟、神墓、地球8卷，小說世界背景歷經古典修真時期（祖文明）、人類修真帝國（父文明）、星海共和國（類父文明）和修仙帝國（子文明）4個時代。在黑暗籠罩著的星海邊緣，星耀聯邦的居民李耀，因被“奪舍”失敗而擁有了古修真者的記憶。繼承遠古記憶和現代人文精神的李耀，通過不斷的成長（不乏玄幻小說的升級敘事等橋段）和摸索（將文明內部和文明之間的價值觀沖突確立為整部小說的核心矛盾），探尋著祖文明消亡、延續、涅槃的原因，漸漸發現了子文明與父文明、祖文明的歷史淵源。現代修真世界有著各種各樣的敵人：妖族、修仙帝國余脈、類人、古代地球逃亡者，以及最終敵人“黑潮”。看遍史海鉤沉,李耀正是這樣被命運女神眷顧，他在一步步的抗爭中揭秘歷史真相，從一個普通的時空旅人成長為引領修真文明復興的領袖。通過守護、熱血、復仇、友情、智斗等主題的交織，通過星河艦戰、巨神兵漂流、挑戰宇宙法則的恢弘戰斗，通過文明的進化、舊文明的茍延殘喘、祖文明的借尸還魂、子文明的崛起、黑潮的滾滾碾過等情節的鋪展，《修真四萬年》以嚴密的歷史觀、龐大的世界觀和草蛇灰線的伏筆體現出“宏大敘事”的現代性特征。

初看《修真四萬年》，讀者也許會嗤之以鼻，但這本書并不簡單。從書名來看，它可以拆成“修真”和“四萬年”兩部分，“修真”修的是“真理”和人性的“真”，“四萬年”修真歲月所代表的是不同文明的生存抗爭。臥牛真人以“何以為真”，“何以文明”的深刻命題展示了它的獨特之處。在第一卷天元界部分，小說講述李耀靈根的覺醒之戰。其中有這樣一段情節，修真者丁引作為修煉宗派的煉器大師，著作等身，名利雙收，一生都在追求器與道的真理之路上不斷前行。李耀問丁引為什么他要和普通人同乘一輛廉價列車。丁引說：“我和很多修真者一樣，就算有更加豪華的快車可坐，可我們都不會坐的……一旦獸潮來襲，誰來保護你們呢？”簡單的話語，卻充滿了人性的“真”。很快，情節急轉而下，列車遭遇妖族侵襲。以丁引為首的幾位修真者挺身而出，選擇用犧牲自我來保護那些陌不相識的普通人。目睹了前輩們拋頭顱灑熱血，李耀這才真正認識到，修真者不是為了修成高高在上的精英人士，也不是滿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之類的言論，真正的修真者關注人民大眾，他們以真理為戰刀，以平等為度量，為了守護人類及其文明而不斷戰斗。這樣慘烈的場景和深刻的領悟終于使李耀突破靈根障礙，進階修真筑基期。從某種層次來說，讀罷本章我們才算真正進入《修真四萬年》的世界。馬克思認為，人的本質力量是通過勞動（實踐）來達到“好”。這種“好”便是“真”“善”“美”，我們只有在向往“真”“善”“美”的過程中才能認識到人本身。盧梭認為，不平等是造成私有制的起源，人的平等與自由才是最美好的生存狀態。正是在這兩個意義上，臥牛真人用李耀的靈根覺醒表達了“何為修真”的觀念。

如果說前400章的天元篇還是傳統網文線性敘事結構的小白文，飛星篇后的故事才逐漸深刻起來。此后的情節看起來像是為了搶奪資源而引起的星際戰爭，但實際上講的是不同文明間的大道之爭。作為能力非凡的修真者，是否要和普通人相等以待？星耀聯邦的修真文明正是因追求人性的“真”，平等的“善”，自由的“美”，才和真人類帝國的修仙文明出現了大道之爭，這也是本書后續部分所要講述的核心矛盾。正因這樣的追求，每當李耀為星耀聯邦的文明孤身奮戰時（如1127章和1788章），總有各種各樣的角色幫助他渡過難關，熱淚盈眶之處如玉石散落，熠熠生輝。反觀修仙文明，它認為文明的發展要遵循零道德的黑暗森林法則，這個宇宙的生態就是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強者雖然可以為了長遠利益而暫時失利，但利益總會歸屬于強者。弱者只能接受被奴役和被愚化的命運，要想活下去，只有不斷地修行和競爭。實際上，修仙文明具有一定的歷史參照，它如同封建與奴隸的制度合體，修仙這惟一上升通道的背后是穩固的統治結構，當生產資料都匯聚到統治階級中時，普通人是難以向上躍升的。正因修仙文明落后的社會體制，才限制了生產力的提升。正如小說中所描述的，真人類帝國開放殺戮直播，鼓勵資源耗竭后的開荒與戰爭，普通人如同魯迅筆下的閏土，在冷漠與愚鈍之中麻木地生活。

在千余萬字的小說篇幅中，臥牛真人塑造了太多優秀的人物形象，如果說主角李耀、丁鈴鐺等守護者形象太過扁平，反派呂輕塵、武英奇等形象已有太多論述，那散落在四萬年歷史長河中的小人物群像更值得我們品閱。例如能力低微的修真者高星策，他為了不斷警示后來者，讓自己的身體機能降至極限，通過假死的狀態延長生命的時間（416-418章）。亦如金屠異，這位魄力非凡而又心懷蒼生的妖界領袖，為打碎統治的固化階級，為推進人與妖兩界的和平，用盡所有的生命火焰，屈于被萬夫所指，屈于囹圄折難，并最終接受聯邦審判。正如金屠異所說：“今時今日，沒有一個聯邦人夠資格審判我，他們愛怎么審就怎么審，愛怎么評價就怎么評價，把我五馬分尸死死釘在恥辱柱上，我都不在乎，一點兒都不在乎！”（1045-1054章）。再如修仙者寇如火，他意志堅定，視死如歸。為了自己的使命，與肉體強大的盤古族強者硬撼，就算是在身死道消之際，還能夠說出“請接受我，一名真正的人類，對于‘至高至慈的主宰’最真摯的問候！”的話語（1285-1286章）。讀罷釋卷，不禁感慨，動物雖與人類一樣擁有生命，但人之為人，不是因為具有智慧，是因為人具有本質力量，是因為人能夠在實踐中不斷堅持一些違反生物本能的東西。我們從不否定前者，但更不應該放棄向往后者。

從類型文學的創作方式來看，《修真四萬年》雖被貼上了科幻的標簽，但實質上玄幻和修真的影子無處不在。遙想黃易的《星際浪子》，同樣是修真的軟科幻類型，同樣是守護族人與文明的命運，但創作《星際浪子》時黃易確稍顯稚嫩，而《修真四萬年》則在如今龍蛇混雜的網絡文學界獨樹一幟，其跨越類型成規的書寫方式可為傳統網文提供解決痼疾的敘事路徑。北大教授陳平原說過，在小說類型中，“傳統”體現為這一類型的基本敘事語法（或曰文學成規）。了解“傳統”不等于了解“創新”，可只有在“傳統”這一特定背景對照下，“創新”才可能被理解。誠如所言，《縹緲之旅》（修真流）《斗破蒼穹》（升級流、廢柴流）《小兵傳奇》（星際機甲流）《無限恐怖》等在出世時是新潮的，由于后人對其敘事成規的追捧而升格為傳統網文經典。當后來者沒有新潮的作品，他們依然墨守成規，那就會出現創作同質化的問題。在這方面，《修真四萬年》另辟蹊徑，它以跨越科幻、修真、玄幻甚至是武俠類型的方式，具有了對傳統網文敘事成規的貫穿效果，同時在這種跨越之外，我們可以看到網絡文學正在出現的“深刻性”。筆者拿《修真四萬年》跨越科幻的敘事成規為例，它既引用了《異形》（電影，太空生物）《戰錘40K》（游戲，世界觀架構）《強殖裝甲》（漫畫，機甲流）等諸多經典科幻作品中的元素，亦吸納和沿襲了科幻小說以文明整體為尺度思考問題的視野，正如《修真四萬年》通過“大道之爭”以展現對“黑暗森林法則”的活用。按照《三體》原著的表述，所謂“黑暗森林法則”，即世間沒有道德，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這就像我們的祖先智人在走出東非后滅絕了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海德堡人等其他亞人科族群；就像大航海時代開啟后，從工業革命里獲取了壓倒性力量的白種人對亞非拉等其他未開化地區的人做了任何超出人類底線的事情……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似乎“黑暗森林法則”印證了人類開啟智慧后的史實，似乎它在告訴我們：文明的進化與競爭，沒有溫情、沒有寬恕，只有血與火、只有征服與殺戮。但其實《修真四萬年》的“黑暗森林法則”沒有那么死板，這種邏輯也太過消極。它真正的魅力在于側面展現集體主義和個人主義的辯證關系，這關乎意識形態，也上升到人性高度。這種關系同時是當代文學的危機——純文學創作在90年代后脫離“宏大敘事”，越來越轉向“自我”。這種“自我”傾向不僅表現在關注情感、青春和小時代上，也越來越多地體現在對敘事技法的側重里。

《修真四萬年》是一本既普通又獨特的小說，講它獨特，是因為作品的故事并非流于淺層，而在于展示社會發展和文明進步的真理，假如將作品比作人，那他可能看起來很普通，但越深入地了解，就越發領會他的魅力。網絡文學何以經典，又何以傳統？正是《修真四萬年》這樣對人性光輝的贊揚和對理性的肯定，更是其在跨越類型桎梏的路上邁出堅實的一步。再讀中國作協“25部網絡文學原創作品”大會的推薦語：“作品創造出一個空間廣闊、歷史綿長的幻想世界，演繹了神話思維與科學思維相融合的奇思妙想，具有小說文本的獨創性。小說描繪了人類文明的各種形態，主角甘愿自我犧牲，推動社會進步，呈現出昂揚向上的光明基調”。《修真四萬年》，讓我們看到了網絡文學的另一種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