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火（1927~），原名王洪溥。江蘇如東人，中共黨員。上世紀40年代開始發表作品。1980年加入中國作協。曾任中國作協第六、七屆名譽委員等。長篇小說《戰爭和人》獲第二屆國家圖書獎、炎黃杯人民文學獎、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全國“八五”期間優秀長篇小說獎等，《血染春秋》獲全國首屆烏金獎。

用生命譜寫抗戰史詩

迄今為止，我采訪過王火老師3次。2013年4月的一個上午，我首次采訪鶴發童顏、精神矍鑠的王火時，他就坦言，妻子凌起鳳于2011年去世后，他獨自生活，僅由大女兒照顧一下飲食。他動情地告訴我：“老伴過世后，我就不大寫東西了，說實話，我不大容易從悲傷中轉過來……”凌起鳳又名凌庶華，是國民黨元老凌鐵庵之女，曾任于右任的秘書，后來輾轉回到大陸，與王火有情人終成眷屬。王火小說《戰爭和人》的成功不能忽略凌起鳳的重要作用。我看到他在書案上擺放著妻子的照片，時常擦拭，一塵不染。

王火知道我此行來意，提前將所有不同版本的著作清理出來擺在地上，目測約有近百種，看起來很有陣勢。他蹲下來為我逐一介紹《戰爭和人》的不同版本，我心頭一陣感動，這并非炫耀，而是一個作家畢生心血的展示。

2014年初，王火將自己的手稿、信札、字畫、著作等4000多件珍貴文獻資料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收藏。在家里所剩不多的物品里，有一塊銘牌他十分看重：那是在紀念中國抗日戰爭和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50周年時，由中國作協頒發給參加抗日戰爭的老作家的，上面鐫刻著8個大字：“以筆為槍，投身抗戰”。王火在《月落烏啼霜滿天》（《戰爭和人》第一部）卷首寫下一句話：“有時候，一個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說明一個時代。”他的抗戰經歷與革命生涯就恰恰是這個時代最可寶貴、永不過時的精神財富。

王火原名王洪溥，新中國成立后，他開始用“王火”這一筆名。這源于高爾基的一句話，“用火燒毀舊世界建設新世界”——他覺得“火”字簡單又是紅色，還可以燒毀舊世界。倏忽70年過去，這團火仍然熊熊燃燒。

1992年，著名作家、翻譯家、曾在復旦大學新聞系給王火講授《英文新聞寫作》的蕭乾曾說：“（王火的）作品展示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我國社會的廣闊圖景。活躍在這幅現實主義畫卷里的，既有為革命而犧牲的烈士，為國捐軀的熱血青年和質樸、老實的勞動人民，作者也以更多筆墨勾勒了南京、武漢、重慶以及香港各階層把自我生存作為至上目標的人物。一個個活靈活現，可聽其聲、見其貌，了解其內心活動。人物寫得不夸張，不漫畫化，筆墨恰如其分。作者緊緊抓住了歷史的脈搏，生動地再現了昨天。同時，我們也可以借這面明亮的鏡子，檢視一下今天。因為今天畢竟是昨天的繼續。”

《戰爭和人》的7個版本。蔣藍攝

王火當年的職業理想并不是當作家，而是要像蕭乾、“大兵記者”恩尼·派爾那樣，成為一名戰地記者，為公平、正義、自由鼓與呼。王火十分推崇20世紀優秀的攝影記者羅伯特·卡帕的一句話：“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是你離戰火不夠近！”王火對我回憶，老師蕭乾曾囑咐他：“一般的新聞生命力總是很短暫，優秀的記者要努力將原本只具有短期生命力的新聞，變成價值持久的歷史記錄，那就是要加入大量歷史、文學知識的‘防腐劑’。”……這些都讓王火受益匪淺，并成為他一生寫作的座右銘。

王火耗時半個世紀創作的史詩《戰爭和人》獲得了第二屆國家圖書獎以及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目前有8個版本，單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就換了六七個封面，該書還同時被收入了世界反法西斯文學書系、中國新文學大系、共和國作家文庫等。2014年春節之前，王火收到了一封讀者來信，信中表達了其對《戰爭和人》的喜愛之情。這個作品現在還有人看，這讓王火感到無比欣慰，為此他寫了一首小詩：“一年年似水流淌，記憶中常有西窗燭光，雖不輝煌，卻也明亮。靜靜思索，輕輕吟唱，生命化為紙上文章，日夜該有兩個太陽。”

王火自言沒有愛好，也不大注意鍛煉。他偶爾看看電視，這一看就有些冒火：“‘抗日神劇’里，一顆子彈發出去、一把刀砍下去，鬼子立即斃命，甚至還有‘手撕鬼子’這樣的情節……打仗真有這么容易嗎？日本軍人狡猾得很，我軍戰士也對抗得十分辛苦。要是年輕人光看這些，根本無法了解真實的歷史！”他憂心的是，艱苦卓越的抗戰會不會被一些影視文化所消解？而他力所能及的，就是寫出他所知道的真相。他一再強調：“不可忘記歷史，首先要了解歷史。”

用經歷講述“中國現當代史上那些人和事”

近年，王火完成的70萬字回憶錄《九十回眸——中國現當代史上那些人和事》（上下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年10月版），無疑是他晚年的巨作。書中所寫的人和事，都是他親見、親聞和親歷。王火說，寫作此書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尊重歷史。

《九十回眸》是一部由王火及其家庭、家族輻射而成的百年中國小史，書中文章都是以真實人物為主線或脈絡寫成的。王火認為，不是親見親知的事不可編造，沒有去過的地方、不了解歷史和人物來由就無法下筆。如果不是自己重視珍藏舊有的寶貴資料，如果不是有較強的記憶力，是寫不出這些文字的。

《九十回眸》是一部“如是我聞”的大書，更是一部忠實記錄歷史、展示個人思想的真書。“小時候我住在上海小東門裕福里，鄰居都是上海灘的名人，比如著名學者章太炎，中國流行音樂奠基人、音樂家黎錦暉。而且，黎錦暉還是我哥哥的干爹……”王火無意于“宏大敘事”的寫作，而是在記敘大半生經歷的過程中，不斷對這段歷史提出追問，進行清晰的思想深犁。該書最大的特色表現在：其一，是他對近現代中國所歷經的迂回曲折，且仍在迂回曲折中前進的民族根性的發現——像節振國、李秀英這樣的人物層出不窮，他們葆有“中國式脊梁”的鈣與鹽。其二，這是展示理想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壯歌。一個人為了理想，九死而不悔。他做到了努力、認真、善良，不辜負自己的稟賦，將自己有價值有意義的人生經歷提純為經驗，由此打通了自我世界與大千世界——“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行無愧于人，止無愧于心。”在此之上，才談得上有意義的一生。

2014年1月11日下午著名作家王火與蔣藍在大石西路（圖片由蔣藍提供）

現代作家的回憶錄里，涉及私人情感往往語焉不詳，但王火的《九十回眸》卻以大篇幅的細膩筆觸，書寫了自己的情感史。王火與凌起鳳的愛情故事令人蕩氣回腸。他們于抗戰大后方相識相愛。1949年，凌起鳳隨父母遠走臺灣。在鴻雁傳書都很困難的上世紀50年代，王火曾被要求立即斷絕“海外關系”，經過思考，他堅定地表示：“我要革命，也要愛情！”凌起鳳經過百般努力，終于從臺灣到達香港。為不連累家人和“保人”，凌起鳳在香港上演了一出假自殺。當時的賣報人如此叫賣：看臺灣來港妙齡女郎投海自殺、凌庶華(即凌起鳳)跳海“自殺”了！凌起鳳就這樣“活著”進入了大陸，有情人終成眷屬……王火對我解釋：“這件事不光是風險極大，而且她當時在臺灣擁有很好的生活，她都毅然放棄。此后幾十年，她都不能與家人聯系。”王火為此創作了一個電影劇本《明月天涯》，就是以妻子凌起鳳的故事為創作靈感。“文革”爆發后，由于家庭以及寫作的原因，王火受到很大的沖擊。他一度心灰意冷，甚至想到自殺，也是凌起鳳勸他要冷靜思考，“我們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我們走了，孩子怎么辦”。他坐到凌晨，跟妻子說再苦也要支撐下去……在那個特殊時代，兩人一起書寫了這段愛的傳奇。

在《九十回眸》里，王火還寫到了日本戰犯岡村寧次、酒井隆，以及漢奸汪精衛、周佛海、陳璧君、梅思平、梁鴻志、丁默村、盛文頤等人，他用筆生動而準確地將這些戰犯和賣國賊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由此可見王火強烈的愛與憎。

王火的老朋友單本（王善本）為該書作序，他認為《九十回眸》是包含作者親身經歷、思考、體驗的歷史人生見聞，也是一部作者接觸過的100多位人物的往事合集：“時至今日，近距離看到過蔣介石、汪精衛又看到過毛澤東的人恐怕不多。率先報道南京大屠殺又看到過審判日本戰犯和審判大漢奸的人也不多！有誰親自采訪過胡適和于右任這樣的人物，又給陳望道做過助教？！”老朋友贊嘆只有王火這樣有不凡經歷、豐富學識、智慧頭腦并且十分勤奮的人，才能寫出這么多形形色色的真實人物來。

在我看來，王火的《九十回眸》涉及的時代跨度之大、人物之廣、地理地點之多、思想言路之豐富，無疑為當代文學回憶錄研究提供了一座富礦。與《戰爭和人》一樣，《九十回眸》記錄了在巨大歷史變動中作家的命運沉浮和情感軌跡，留下了王火對現實生活的滿腔熱忱和對歷史曲折的嚴峻審視。王火的作品洋溢著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氣息與文化自信，在今天依然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有助于青年更深刻地理解歷史。

王火、凌起鳳夫婦和女兒

用火照亮更遠的路

王火有一個習慣，只要是讀者來信，他一定要回復。遇到自己喜歡的讀者，他還會在寄來的自己的著作上簽名蓋章，甚至送上自己的書法作品。

我早年購買過王火的回憶錄《在“忠字旗”下跳舞》，有一次特意帶去請他簽名。他拿著這本出版于1999年的著作，端詳了一會兒，陷入了對往事的沉思。終于他拿起筆，不僅寫上“蔣藍兄存證留念”題款，還蓋上了印章。這是老輩學人的禮節。我喜歡這本書，恰在于作者誠懇而真誠地寫下了自己在非常時期的全部經歷、心態和反思。王火平靜地對我解釋：“它也許僅僅只能作為一部粗野的野史留存人間，但它是真實的。”

2014年年底的一天，王火打電話叫我去一趟。他交給我幾頁手寫稿件，這是他為我的長篇非虛構作品《一個晚清提督的蹤跡史》所寫的評論《精彩獨特的文學蹤跡史》。他謙遜地說：“我寫得不好，但已盡力了。這極可能是我寫的最后一篇文章。手稿送給你，算是我們友情的見證……”文章很快在《人民日報》發表并引起了廣泛關注。2017年春節前夕，王火參加了成都文學院創作扶持金發放儀式并傳授自己的寫作之道，為上百位中青年作家帶來了冬天里的一把火。我送老人回家途中，他則講述了這樣一番話：“事情都是有兩面性的。在大時代的背景下，我的一生確實充滿變動，嘗遍各種滋味。時代潮流與個人際遇共同推動的豐富經歷是我一筆寶貴的財富，可以讓我更加深刻地感受社會、思考生活。歲月像流水，在流動的過程中，會遇到阻力，但是流水不會停止，它會另外找一條道路，繼續前行。而且，遇到阻力的水流，往往更能迸濺出美麗的水花，具有平常所沒有的動人之致……”

歲月之水托舉著火焰，浩浩湯湯。王火的火，將繼續照亮更遠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