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白日夢里

又一次赴上海觀劇，在這座藝術氛圍濃厚的城市里，這次看的幾部戲劇中，最讓我感動的是音樂劇《我，堂吉訶德》。

剛入場，廣播就提醒人們，堂吉訶德的訶字讀hē，而不是kē。我聽了有點慚愧，因為一直以來我就是讀錯了的。這部可代表西班牙文學的著名小說，講述的是一個沒落的紳士地主看騎士小說入迷，想象自己是游俠騎士，帶著仆人桑丘出門冒險，鋤強扶弱，維護正義和公道， 但受盡挫折一事無成，回鄉后郁郁而死的故事。改編成戲劇只摘取了幾個主要場景，戰風車的經典情節也只一帶而過，重點在旅店受封這一段。改編的劇情以戲中戲開始，作者塞萬提斯入獄受審，為保住手稿， 和獄中囚犯共同演繹《堂吉訶德》的故事。

“聽我唱，你這人間已病入膏肓，放眼望，盡是墮落癲狂。莫囂張， 有位騎士已刺出長槍，懲惡揚善游俠四方！正是我，堂吉訶德，拉曼查的英豪，這命運召喚我啟航！狂風吹開我道路，日月照我征途，無論它通向何方，光輝在邀我前往！”在充滿豪情壯志的歌聲中，堂吉訶德開始了他的歷險。他滿腦子幻想，把一個路邊的小旅店看成城堡， 把庸俗的旅店老板當成總督，虔誠地懇求老板冊封自己為騎士。老板極其不耐煩地敷衍著他，甚至起了個“哭喪臉騎士”的封號來羞辱他， 堂吉訶德卻興高采烈地接受了。受封之后，他心中充滿著榮譽感，決定要以騎士精神行俠仗義，于是他去解救卑微的旅店女傭，一個隨意出賣肉體的女人阿爾東莎。他不僅把她當作公主杜爾西尼婭來追求，還為她出頭替她和那些小混混打斗。

阿爾東莎是改編得非常成功的一個角色，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她一出場就唱的那首《我無所謂》：“誰的吻都是一個滋味，誰的懷抱都一樣睡，要跟你去還是讓他陪，我無所謂，都無所謂！白天里個個講得多美，一滅了燈全都作廢。說什么給我真心無悔，我叫你吹！ 叫你還吹！就別和我扯什么愛，別把我當三歲小孩。不過就是一樁買賣，想要什么，把錢拿來!” 這個一出生就被丟到臭水溝的孤兒，連字都不識，早就破罐破摔，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低賤生命，卻被堂吉訶德當成尊貴的公主杜爾西尼婭對待，給她寫情書，唱情歌，求信物，給了她這一生中從未得到過的尊重和溫柔。阿爾東莎從一開始的不能理解并百般嘲笑，認為“你讓我看的天空我永遠也摸不著，一輩子只能在泥地里爬”， 但最后她被堂吉訶德所打動。

桑丘的表白也讓我非常感動，這個忠厚的仆人在阿爾東莎問及他為何愿跟隨一個瘋子時，以質樸的語言唱道：“我喜歡他，我就是喜歡他！ 哪怕是上刀山下火坑都陪他！要理由，倒也沒啥理由，自從我碰上他，怪事奇事天天有！您要拿我劈柴火，把我剁了喂豬玀，案板上我還要跟您掏個心窩，我稀罕他！”這是愚忠，是盲目崇拜嗎？不，這是桑丘從堂吉訶德瘋瘋癲癲的外表下，看到了他骨子里的美好品質：高尚的道德、無畏的精神、英雄的行為、對正義的堅守以及對愛情的忠貞等，才有了這無法具體表述、千言萬語匯成的一句：“我就是喜歡他！”

然而堂吉訶德為阿爾東莎打抱不平的結果， 只是換來小混混們對她打擊報復，對她辱罵毒打，把她拉回殘酷的現實里。而堂吉訶德在親友假扮的鏡子騎士的打擊下，也心死回到家鄉。病床上的堂吉訶德忘卻了自己的狂熱和幻想，恢復了“正常”，對侄女說著遺言分配自己的財產。就是這時，阿爾東莎闖了進來，告訴他做他的杜爾西尼婭是發生在她身上最好的事，告訴他他曾做過的英雄壯舉。于是他被喚醒了騎士夢，決定再次出發冒險，游俠四方，替天行道，鏟除人間不平……在雄心萬丈的豪情中他倒下死去了。

劇中主題曲《不會成真的夢》多次出現，讓人熱血沸騰：“追夢，不會成真的夢，忍受，不能承受的痛，挑戰，不可戰勝的敵手，跋涉，無人敢行的路……縱然我終將疲憊無力，仍要用傷痕累累的雙手，去摘遙不可及的星！”作為一部音樂劇，劇中的每一首歌都非常動人，比如反復吟唱的《杜爾西尼婭》：“杜爾西尼婭，好似清光灑落身畔，您的名恰若天國神圣的回音，杜爾西尼婭……”明明只是圖財產，親友卻唱著：“我真心為他著想，不管說什么做什么，全都是為他著想！”

堂吉訶德只是一個整天做著白日夢的小人物，但他卻是一個有理想并勇于去實現的人。有人說這個劇，每一個正在奮斗或者迷茫中的年輕人，都應該看一看。它是一部講述人們應該追尋理想的戲劇。我們到底希望自己成為什么樣的人？內心真正的向往是什么？我們是否有勇氣像堂吉訶德那樣去摘遙不可及的星？越是在黑暗迷茫中，我們越需要一個理想來支撐自己忍受命運和現實，來為之奮斗。堂吉訶德的失敗，深刻反映了理想和現實的矛盾，但卻是一種人們永遠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境界，永遠在白日夢里向輝煌出發。夢想使人充滿力量，理想點亮人生， 希望我們每個人都不再丟失理想，正如歌中所唱：“只要我忠于這璀璨的夢想，當我被安葬的時候，我的心將會寧靜祥和，而世界也將變得更加美好，因為有個備受責難滿身創傷的人，仍然在拼著他最后一絲的勇氣，去摘取那遙不可及的星星。”

《我，堂吉訶德》是一部成功的名著改編戲劇，獲得包括最佳音樂劇等五項大獎的托尼獎， 成為百老匯復排次數最多的音樂劇之一，在全球四十余個國家和地區演出，被稱為“一生值得看三次的殿堂級音樂劇”。這次我有幸得以觀看， 它深刻的主題讓我久久思索，它美好的音樂也久久地縈繞在耳邊。

02

你要帶走什么

看了這么多年的戲，令我印象深刻的好戲有很多，但最為天馬行空的是一部小劇場話劇《未完待續》。

這個名字讓人難以想象，猜測不出它要講的是什么。坐在有些簡陋的小劇場里，舞臺上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布景，只在兩邊放著一溜衣物，都是些日常的衣服，好似要收拾行李出門， 如此怪異的道具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然而演出一開始，我就被深深地吸引住了。一天晚上死神對一個二十八歲的女孩莫莉說：“你就要死了，但要找到一件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帶走，如果找不到，就得重復過你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于是莫莉開始了自己的尋找之旅，向身邊的人請教這個問題，工作狂表示要帶走工作，購物狂表示要帶走商場，健身狂表示要帶走跑步機等，但這些都不是莫莉想要的。她問死神，這件東西可以是人嗎？死神說可以。于是莫莉就去問最好的朋友愿不愿意跟她去死，朋友當然說NO。她回家看望父母，又去找了初戀情人……友情、愛情、親情， 不知帶什么走的莫莉只好一次次重復她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一次次重新去尋找。

劇中不停地重復唱著：“死神說莫莉可以帶一樣東西，雖然莫莉不知有什么道理，死神說莫莉你也不用著急，如果找不到就明天繼續。明天繼續后天還要繼續，大后天大大后天永遠找下去。找來找去不是一場游戲，只是為了找到生命的意義。”是的，其實故事是想說，每個人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都應該有不枉來這一世的記憶，一生是過得有意義的。雖然有著這樣深刻的主題，整個劇卻非常好玩，一點都不沉重，讓人笑得停不下來。比如死神出場的時候，旁白說： “他是飛進來的。”打扮得萌萌的死神演員一臉茫然地左右環顧，尋找飛的方法，另外兩個死神就把他抬起來裝作在飛，另一個人在背后拉住他大花的披風扇風。給人拍照的小商販不是慣常世俗拉客的嘴臉，而是文縐縐地吟著詩出現：“良辰美景，才子佳人……兩位照張相吧！”

最讓我歡樂的是，劇中演了N 遍莫莉和歌星的故事，有點像周星馳的《月光寶盒》，結局不是自己想要的就重新來過，一次次重復。第一遍是完整版，第二遍就開始快進，只演片斷，第三遍演更少的片斷，一直精簡到演員只說一個字，觀眾也能明白情節。不光有快進，還有慢鏡頭，演員以放慢的夸張的動作演出同樣的情節， 以嘴型無聲地喊出：“殺她！”看得人簡直要笑抽。沒想到舞臺上還可以表現電影才能做到的快進和慢放。

除了奇幻的想象力，舞臺表現形式上也很獨特，除了四個死神不停換裝扮演各種角色，其他道具都極簡，能省則省，有點像演無實物小品。這種方法讓舞臺上能表現的情節更為自由和廣闊。比如跳樓只需拉一根繩子，翻過去就表現站在了樓邊沿。劃船也不需要真的有一條船，地上鋪一塊藍白相間的布，兩個人坐在上面，另外兩個人各拉住布的一頭一掀，一個波浪就栩栩如生地產生了。莫莉為報復歌星弄了一堆仙人掌讓他摔在上面，也并沒有真的仙人掌，只是通過經紀人不停做拔刺動作表現，也一樣很生動形象。連抽象的“善良”，也通過莫莉撫摩貓咪得以體現。我學寫劇本的時候，總聽人告誡我：戲劇寫的時候一定要考慮舞臺上能不能表現。可是《未完待續》對假定性的靈法運用，把不好在舞臺上表現的也都演出來了，天馬行空地想寫什么場景就能演什么場景，讓我很是佩服。

演員的功力也讓人嘆為觀止，三男兩女五個演員共飾演了四十多個角色，不光演人物角色， 還扮演狗、貓、天鵝等，連公園里的白塔都是演員戴上一頂白帽子扮演的。所有的角色轉換只需換一件衣服就完成了，靠的是演員對各種角色活靈活現的表演。場景的切換更是簡單，演員們拍個手，或是說幾句旁白就行了，不需要換道具布景，不需要切換燈光，甚至配樂大部分時間也不需要，演員自己清唱幾句。簡直把一切都省得不能再省，卻以這種方式演繹了情節場景如此繁復的一個戲。

編劇和導演黃盈說，這個戲因為涉及生死問題，沒有投資人愿意投資，他們認為中國人不會想看討論死亡的戲，要求他改結局，不要讓莫莉死掉，把一切變成她做的一個夢。但黃盈沒有妥協，事實證明人們并非不愿意思考生死，該劇演出后大獲成功，成為公認的經典劇目。

有些人活著的時候渾渾噩噩地浪費生命，仿佛生命永遠不會結束；而當死亡來臨時又往往撕心裂肺地哭號，仿佛自己從來沒有活過。其實當一個人真正地活過了，找到了生命的意義，那么死亡又有什么不能面對的呢？一些看過《未完待續》的觀眾說，他們從這個死亡前一天不停循環的故事里，看見了自己人生的全貌。只有想清楚什么是死亡，才能懂得什么是有意義的人生。走出劇場的人們可能都會不由自主地思考：如果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將會帶走一樣什么東西？

這部充滿奇思妙想的戲劇讓我非常震撼，新穎的表現形式也刷新了我對舞臺表演固有的印象，我從來沒有想到戲劇是如此的豐富和獨具魅力，使人精神上得到極大的審美愉悅和滿足。

03

最美的音樂就在自己的土地上

在全國小劇場戲劇優秀劇目展演的劇目中， 我首先挑選觀看的是上海話劇藝術中心演出的音樂劇《你是我的孤獨》，一來因為一向喜歡音樂劇，二來因為喜歡王洛賓的歌。在北京國家話劇院的小劇場等待開演時，旁邊的女孩向我搭話：“聽說這個劇很好看呢！”這使得我更加充滿了期待。

小小的劇場里，舞臺上交錯著布置著幾根粗大的鐵鏈，十分醒目，使得表演場地如同在一個牢籠里。我微微有些奇怪：王洛賓只不過是一個藝術家，為什么要這么布置？原諒我的孤陋寡聞，竟然不知道這個著名的音樂家一生中坐過二十多年的牢……以前雖然喜歡他的歌，卻從未去關注過他真實的人生，不知道他的人生是如此坎坷……

從出生開始，王洛賓的一生畫卷一樣一點點展現在眼前：當他長成，要去探索這個世界，老師鼓勵他說：人世間的一切都會灰飛煙滅，唯有藝術永存。他為了收集歌曲四處游走，兩年沒有回家，第一任妻子移情別戀和他離婚；被認為有共產黨嫌疑，他被關了四年，在一個高一米五、長寬也只有一米五的籠子里，站也站不直，躺也躺不開。我不知道這個細節是不是真實的，如果是真的，那是多么可怕的四年啊，要怎樣的勇氣才能熬過？也許是音樂創作支撐他走過這最苦難的歲月吧！出獄后遇到溫柔賢淑的第二任妻子，她為他生下三個孩子，重給了他人世間的溫暖。可惜幸福的時光總是不長久，其間他拒絕了去臺灣的機會，跟隨部隊去了新疆，一年后因為想念家人寫了辭職信回家，卻因部隊沒有批準他辭職被抓回，又一次坐牢，這次是整整十九年！ 更悲傷的是，妻子在他離開家幾個月后就病逝了。當他又一次出獄，孑然一身，年華已逝，窮困潦倒，想去做些體力活都沒人要，后來人們知道他是寫歌的，才謀得了一個守倉庫的“好差事”。

我不明白，為何命運要讓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藝術家遭受這么多的磨難？然而令人肅然起敬的是，王洛賓并沒有因為兩次蒙冤入獄而變成一個心懷怨恨的人，依然保持著藝術家那純真的心，以及對美的事物的敏感。當《可愛的一朵玫瑰花》響起，那溫柔又深情的歌聲里，一點也聽不出那些傷害，只有對這個世界的無盡熱愛。

在王洛賓的晚年，他遇到了對他十分仰慕的三毛，有了一段忘年戀，然而不知何故這段感情無疾而終。當三毛去世，他寫了深情的歌兒《等待》來紀念她，歌里有這樣的感慨：“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再等待，我卻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再徘徊，人生本是一場迷茫的夢，莫將我責怪。”也有這樣深情的表白：“你永遠不再回來，我永遠等待等待，越等待，我心中越愛！”斯人已逝， 而王洛賓在五年后也去世了，只留下這曾經的愛戀回響，聽了讓人莫名心酸。

全劇中那些人們傳唱多年經久不衰的歌曲貫穿始終：《瑪依拉》《康定情歌》《達坂城的姑娘》《半個月亮爬上來》《掀起你的蓋頭來》《花兒與少年》等。這些歌兒對我影響很大，比如《青春舞曲》里的：“太陽下山明早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美麗小鳥飛去無影蹤，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還有我非常喜歡的《在銀色的月光下》：“在那金色沙灘上， 灑著銀色的月光，尋找往事蹤影，往事蹤影迷茫，猶如夢幻一樣，你在何處躲藏，背棄我的姑娘……”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我騎在馬兒上， 箭一樣地飛翔，飛呀飛呀我的馬，朝著她去的方向”。優美憂傷的歌聲中，我仿佛看到那些逝去的青春歲月，想到王洛賓一生如此坎坷，卻依然寫下了這么多美好的歌兒，撫慰了人們的心靈， 帶給人們美的享受，我不禁深受感動。

演唱這些歌的是劇中的四男四女，他們載歌載舞，變幻著隊形，一會兒獨唱，一會兒合唱， 美好的歌聲十分動聽。舞蹈的編排上也很出新， 還有探戈里帥氣的扭頭動作，合著音樂的踢踏舞步等。他們還兼著扮演各種角色，比如幾任妻子、獄中的小女孩、藏族少女卓瑪、找工作時的工頭等，并且起著串場的作用。

王洛賓是中國著名的民族音樂家，西北民謠之父，西部歌王，世界上有華人的地方就有他的歌，他的歌被譽為20世紀華人經典音樂作品，被許多世界的一流樂團作為永久保留曲目。我想， 雖然命運待他不公，但他依然創造了輝煌的藝術成就，給這個世界留下了最美的旋律，不枉這一生。感謝《你是我的孤獨》帶我探尋這些經典歌曲背后的故事，也讓我了解了王洛賓的人生經歷，他一生的孤獨、鄉愁與愛戀，都化作了永遠流傳的歌兒。是的，一切都會灰飛煙滅，唯有藝術永恒，最美的音樂就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