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重讀朗格
朗格著《十九世紀西方音樂文化史》,一九八二年版
最近,北京大學出版社要將我的《音樂欣賞十五講》重版,要求在書中的每一條注釋后面添加引文的頁碼。這是2003年出版的一本舊書,當初是作為通識講座的一種,我并非學音樂的專業出身,勉為其難,倉促上陣,書寫得很不規范。如今,16年過去了,重新找回當年曾經查閱過的那些書籍,猶如重拾舊夢,真非易事。
讓我意外的是,那些書大多數是當年自己買的,居然都還在書架上,雖已經塵埋網封,卻并未相離相棄。重新翻閱舊書,如同老友重逢,別有一番滋味。發現其中引用最多的是一本叫作《十九世紀西方音樂文化史》的書。想起這本書是上世紀90年代初,在琉璃廠榮寶齋對面不遠的一家專門賣音樂書籍的書店買到的。這家書店很小,被左右兩家店鋪擠在中間,像一塊茯苓夾餅。但是,它里面銷售的有關音樂的書籍不少,這是我買到的其中一本。
這是一本1982年的舊書,作者是保羅·亨利·朗格,譯者張洪島。說老實話,當時見識所限,我并不知道這本書,也沒聽說過這本書的作者朗格和譯者張洪島,是書名吸引了我,讓我毫不猶豫地買下它。它靜靜地躺在書架上已經有幾十年的光景,紙頁粗糙,業已發黃,定價只要二元一角。現在想來,真是恍然如夢。如今,為添加注釋頁碼,不由得重新翻看這本已經破損封面和被水浸濕印漬斑斑的書頁,依然興趣盎然,還有新的收獲,不禁想起桑塔格說過的話:最有價值的閱讀是重讀。
這本書的原名為《西方文明中的音樂》(《Music In Western Civilization》),原書一共20章,《十九世紀西方音樂文化史》翻譯的是原書的最后六章。集中在19世紀。書名起得比原書名要好,將朗格以文學和文化為背景和底色書寫音樂史的特點彰顯。起碼對于我這樣一般的音樂愛好者,這樣截取的斷代史,比從猿到人的寫法,顯得更接近,更親切。21世紀之后,我國出版過這本書的全本,書名恢復原名《西方文明中的音樂》,但是,不如這本舊書影響大。
這本書囊括19世紀幾乎所有歐洲重要的音樂家,論述了浪漫主義時期從發生到鼎盛到衰微的全過程。對于這些耳熟能詳的音樂家,朗格既論及他們的作品,又不囿于作品,而是放在大的歷史與文化背景下進行比較,在前后發展鏈中進行考察,其褒貶臧否,顯得格外舉重若輕,很多地方頗有見地,而不是一般的音樂鑒賞辭典,也不是學究式的學術術語的列陣馳騁。對比一些音樂史,如《牛津音樂史》或朗多爾米的《西方音樂史》等書,朗格的這本書,更為吸引我。
他批評柏遼茲,一針見血,毫無扭捏:“缺乏對于精神事物的理解,他沒有沉思冥想的能力……他的管弦樂隊沒有一刻停歇。它經常在變動,從這一種色彩到另一種色彩,有時清澈而優美,有時則粗糙而庸俗。”
對于大名鼎鼎的李斯特,他說:“進行著鋼琴家,作曲家,指揮家,技師,哲學家,音樂學院院長以及僧侶等多種活動;所有這一切都妨礙了他的藝術達到成熟所需要的平靜。因此,他的作品是不平衡的,偉大的作品很容易為許多應時之作所掩蓋。”這樣的批評,至今依然具有現實的警醒之意。
也有表揚,比如他高度評價瓦格納,說他的作品“是一種劇院的語言,它不適宜狹小的場所,它是一個民族的聲音,日耳曼民族的聲音”。
他說德彪西的“音樂反映了世紀轉折時期的過度敏感、坐臥不安、心慌意亂的分裂的精神狀態,但是它卻擺脫了那個時代所激起的強烈的情熱,淚汪汪的多愁善感和嘈雜的自然主義”。
前者,他著重于瓦格納音樂的民族地位;后者,他著重于德彪西對浪漫主義晚期藝術弊端揭竿而起的意義。朗格說得都高屋建瓴,頗有撥云見日的感覺,而不糾纏一般的作品演繹。
最有意思的,也是我最感興趣的,是他對于19世紀音樂兩位保守派的評論。一位是布魯克納,朗格開門見山指出其是一個矛盾體:“布魯克納的藝術是紀念碑式的,但又是墨守成規的……嚴肅但又樸素,深幸但又常常是不幸的。”他進一步分析集中在布魯克納身上和作品中的這種矛盾的價值和意義:“像他這樣完全不合時代的藝術家是少見的,但是像他這樣集中地反映了其時代的善與惡的藝術家也同樣是少見的……他試圖清除浪漫主義強加在音樂上的音樂以外的文學成分。”我見識淺陋,沒有見過曾經有人這樣剖析布魯克納的。
另一位是勃拉姆斯,朗格極其肯定地說:“這位浪漫主義最后階段的大音樂家,是在舒伯特之后最接近古典時期諸音樂家精神的。他的藝術像成熟的果子,圓圓的,味甜而有芳香。誰想到甜桃會有苦核心呢?寫下《德意志安魂曲》的這位作曲家看到了這偉大的悲劇——音樂的危機。他聽到當代的進步人士的激昂的口號‘向前看,忘掉過去’,而他卻變成一個歌唱過去的歌手;也許他相信通過歌唱過去,可以為未來服務。”唯新是舉,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是有誘惑力的;而“向前看,忘掉過去”的口號,對于我們更不會陌生。從這樣兩個方面,朗格強調了勃拉姆斯的意義,今天重讀,并不過時,仿佛是朗格貼近我們的耳語。
重讀朗格,不僅讓我重溫19世紀歐洲音樂史,也讓我重新審視和面對如今的音樂和包括文學在內的一切當下的藝術,期冀我們擁有更多對于藝術純潔而熱情的信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