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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19年第11期|陳永和:過去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11期 | 陳永和  2019年11月04日08:23

    小冬看到寧檬臉的第一眼,就看到過去在向自己走來。

    整個過去回來了。就這種感覺。然后她看到寧檬穿了一件鮮紅色夾克,圍黑色條紋黃底圍巾,穿棕色褲子。小冬記憶中的寧檬一直是全套黑色,現在黑色就剩下脖子上的那幾根細細的條紋,馬上感覺不習慣了。但只一瞬,這種不習慣就過去了。小冬朝寧檬迎了上去。

    昨天晚上,小冬接到超然微信,說寧檬今天到,他臨時有急事,想讓小冬去車站接。小冬答應了。

    超然沒說寧檬來干什么,小冬也沒問。過去就這樣,詩人們之間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這些年,雖然有的人已經不寫詩,寫的人也寫得少了,但之間的習慣卻保留下來了。

    嗨!寧檬招呼了一聲,目光在小冬臉上逗留得比小冬習慣的要久了一些。

    嗨!小冬回了一聲,接著,她垂下眼瞼,伸手去接寧檬的小提箱,躲過寧檬的目光。

    寧檬比過去更瘦了,蒼老憔悴,但眼睛沒變,依然炯炯發光。

    他們沒有握手。

    寧檬從來沒跟小冬握過手,即使在過去,第一次碰面時。也許那時候詩人們之間見了面習慣握手,總之來的四個人中,有三個都跟小冬握了手,只有寧檬沒握。小冬以為他也會握,就準備伸出手去,還好沒伸。但也正因為沒握,小冬多看了寧檬一眼。她看到他兩只蒼白的手在兩條黑色的衣袖中垂下來,細長的手指松弛地微微彎曲著。

    很放肆地松弛著。那天晚上小冬回想起那雙手時,想。

    也奇怪,到現在,那三個握過手的人連手連臉都已經模糊不清了,但寧檬兩只蒼白的手跟微微彎曲的手指,卻還像昨天才看到似的比臉更清晰地印在小冬的腦海里。

    從高鐵站出來到超然幫寧檬預訂的旅店,寧檬空著手,小冬拉著寧檬的小提箱。超然趕來看到他們時,一把從小冬手里搶過小提箱,嗔了寧檬一句,嗨,你這哥們,還是那副德性。

    寧檬沒回答,只管嬉皮笑臉。

    小冬倒沒覺得什么,但她任超然把小提箱拉去。好像她跟寧檬兩個人時,小提箱就應該她拉,但有第三個人時,小提箱就應該第三個人拉。她習慣空著手的寧檬,好像寧檬就該空著手走路,手上拉著個小提箱的寧檬就不是寧檬了。

    印象中的寧檬就是這樣,孑然一身,上面是天,下面是地,遠處是水。一根黑色的感嘆號立在湖邊。

    先到旅館,放下小提箱,他們三個人出去吃飯。

    A城很小,但飯館很多。A城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愛吃,都覺得吃是天底下第一重要的事。幾十年前,村里餓死過人,老年人記憶猶新。

    他們去了一家距離旅館很近的小破店。小冬提議的。寧檬愛吃羊肉串,那家小店烤的羊肉串特別好吃。小店擠滿了人,熱哄哄的,烏煙瘴氣。他們等了一會兒,才找到一個角落的座位坐了下來。

    喝下兩瓶超然帶來的紅星二鍋頭,吃了一百多串各種烤料以后,他們開始談詩。超然先開始談,也不是談,是偶然觸景生情引用了小冬過去寫的一句詩。

    二十來年前,也就在這種烏煙瘴氣的小破店中,幾個新生詩人也就圍坐在這樣一個角落的座位上,給來A城闖蕩的寧檬四個接風。男人們喝著酒,大聲說話。小冬不說話,看著他們喝。那天晚上小冬不喝酒。聽了很久,她拿出筆來,從兜里掏出一張揉皺的紙,鋪平,壓在大腿上,飛快地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坐在對面的超然發現了,叫道,寫的什么?拿出來念念。他知道小冬有隨意涂寫的習慣。

    大家停止說話,都轉過臉來看她。小冬臉紅了。那時候小冬很容易臉紅。小冬不知道,臉紅的時候她顯得特別漂亮。

    坐在小冬旁邊的詩友看到小冬大腿上揉皺的紙,一把抓了過去。小冬伸手想搶,但詩友站了起來,手舉得高高的,小冬搶不到。

    小冬比詩友矮了一截。

    就讓他念吧。騰說。

    騰比他們大兩級,是新生詩人的領袖。他那時剛剛開始跟小冬談朋友。

    詩友把紙傳給寧檬,說,你念。寧檬念詩在新生詩人間是有名的。

    寧檬接過紙開始念詩,但只念了頭一句就停住了。

    怎么不念了?超然問。大家看著寧檬。

    寧檬沒回答,臉越發蒼白了。

    這是寧檬第一次讀小冬的詩。

    想到過去的事,三個人就沉默了。

    還寫嗎?過了一會兒寧檬問。也不懂是問小冬或超然,還是兩個人都問。

    小冬搖了搖頭說,早就不寫了。

    你呢?超然反問道。

    寧檬“呃”了一聲。

    小冬覺得這一聲“呃”是“是”的意思,但超然覺得這一聲“呃”是“不”的意思。

    小冬有點意外,超然也有點意外。寧檬前些年在上海買了幾套房子,現在發了。

    你呢?寧檬又問。

    這下明顯是在問超然了。

    還寫。偶爾。超然說。

    正說到這里,誰的手機響了。

    我的。寧檬說。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說,我接一下,站起來朝外面走去。

    進了飯店以后,這已經是第四次了。

    寧檬第一次接電話時,小冬一看他的臉就想,應該是女人打來的。要不他何必要到外面去接呢?過去,當然過去沒有手機,但有幾次,寧檬在家里打電話時,從來沒有避開過小冬。

    當然,更重要的還不是這種避開,而是寧檬臉上那一瞬間的閃忽,很隱秘但瞞不過小冬的閃忽,就憑這種閃忽,讓小冬能一下產生直覺。

    第二次接電話時,小冬更加肯定了。誰呢?十年前,寧檬離婚了。但朋友間誰也沒有聽說過寧檬有女朋友。有許多人給他介紹過,包括超然,但都被寧檬拒絕了。準確地說也不是拒絕,寧檬嘴里永遠都是一副對女人興趣十足,隨時準備再婚的樣子,但一落到實處,就是沒空啦,抽不出時間啦等等。沒有人知道寧檬到底想的是什么。小冬說,他想什么?恐怕什么也沒想。小冬一直覺得寧檬就是這樣的人,看不到什么的時候不會想什么,一定要到看到了,比如女人,頭腦才會跟著動起來。

    第三次寧檬出去接電話時,不知怎么,小冬開始不耐煩起來。當然,她僅僅是想,他怎么可以跟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老打電話?寧檬回來時,小冬看著寧檬問,有要緊事嗎?

    寧檬搖了搖頭說沒有。

    小冬又問,那能暫時關掉手機嗎?

    寧檬看了小冬一眼,笑了笑,你真是跟過去一點沒變,說著把手機掏出來調成靜音。

    但小冬以為他關機了。

    超然看了小冬又看了寧檬一眼,什么也沒說。

    他們又要了一瓶紅酒跟二十串烤羊肉。寧檬談起他在上海的書房,說他搜集了各種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包括阿拉伯文、波蘭文跟匈牙利文等等。

    呃——有意思。小冬說。她一點不覺得奇怪。過去的寧檬就是這樣,經常會有一些突發奇想,而且,想了還要做。

    你看得懂嗎?超然問。

    看不懂。寧檬說。

    超然跟寧檬都笑了。

    誰也沒有想到要回到談詩來,好像把談詩忘了。

    等紅酒喝到半瓶時,貼在大腿上的手機已經震動三次了,寧檬又站起來朝外走。

    怎么,這下要打電話嗎?小冬問。

    抱歉抱歉。寧檬說著打了個拱手手勢。

    等看不到寧檬的背影時,小冬站起來說,我們走吧。

    超然沒說話,只跟著站了起來。

    超然要結賬,小冬不讓,但最終搶不過超然。

    等小冬結完賬跟超然一起走出小飯店時,看到寧檬側著身子,揮動著手叫道,你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小冬看到寧檬蒼白的手指,感覺陌生了似的。她跟超然默默聽著,等著寧檬把電話打完。

    看到小冬他們,寧檬說了一句“以后再說”就把手機掐斷了。

    回到家,一打開門就聽見女兒放音樂的聲音,只要她不在家,女兒就會在一樓客廳把音樂聲放得大大的,但這并沒有使小冬從過去中走出來。回來啦?丈夫在客廳里看書,看到她抬起頭招呼了一聲。女兒不在家。小冬走到臺子前伸手把音樂聲關掉。女兒聽的音樂,平日雖然聽不習慣,也還可以忍受,但這會兒顯得特別吵。

    呃。她應了一聲,看到丈夫的臉,突然想起,她出門前答應丈夫回來給他帶一包煙,但完全忘了。

    丈夫沒問,好像也把煙的事忘了。

    小冬也不提,徑直走進廚房。她燒了一點水,從櫥柜里拿出一罐武夷山巖茶。這罐巖茶在櫥柜里放了兩個多月了,她一直舍不得打開,這會兒怎么突然就想喝了。她站著,專心聽著燒水壺發出越來越響的吱吱聲。水開了,她泡上茶,端著杯子茶碟走到客廳,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丈夫,沒去想要問他是不是也想喝,就往樓上走去。她先到臥室,看到兩張床,就退了出來。女兒房間門半掩著,她沒朝里看,就下了樓梯,最后又回到廚房。廚房疊著微波爐烤箱的架子邊上有張小凳子,平日在廚房忙時,她有時會坐在小凳子上歇口氣。

    在小凳子上坐了下來,她就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但她發覺,在這個家里,沒有哪一塊空間是一個人的。她一手端著茶碟,一手端著杯子,開始喝茶。

    她喝得很專心。折騰了半天,茶已經有點涼了。她看著堆滿雜物的狹隘的廚房,似乎那里能看出一個人來。喝完茶,小冬才算緩過來了。

    小冬的第二個丈夫,從北方某省城到A城才十五年,跟過去的小冬沒有任何關系。她沒有跟丈夫說今天出去接寧檬的事,丈夫對小冬過去的事沒有多大興趣,就算有興趣也沒有表現出來。丈夫有丈夫的過去,小冬也從來不問,這好像是他們決定結婚時就建立起來的默契。

    一整個晚上小冬就一直在忙亂,現在總是忙亂的。有許多事情要做,得洗澡,洗完澡得把浴室的窗戶打開,得把三個人的毛巾跟擦腳布拿到陽臺上晾,但又不能晾在一個地方,得分開晾,丈夫跟女兒老是弄混或忘記這些小事,所以小冬一定親自弄,最后如果時間不是太遲,還得把衣服洗上,丈夫跟女兒每天都要換內衣內褲襪子一大堆衣服,堆在洗衣機里小冬覺得第二天會有味。

    但關上燈,在黑暗中小冬又回到剛才的過去了。這么說,他真有女人了……她斷斷續續地想,被這個念頭纏住了。他有沒有女人跟她有什么關系呢?小冬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想,但沒法不想。

    照理來說,應該為他高興。但小冬不僅高興不起來,反倒有一絲絲懊喪。寧檬過去喜歡她,雖然他們之間什么也沒說,但小冬知道。那時候年輕男女之間不需要語言跟動作,一個眼神就足夠滋養半輩子了。過去喜歡她的寧檬現在就不能喜歡別人了?小冬當然不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但那是理性,身體就這么荒唐,就是會覺得哪里不太舒服。

    第二天小冬上午有兩節課,課間她看到寧檬從微信上發來一張照片。A城北郊湖的照片。A城只有那么一大片水,過去寫詩的時候,他們夏夜經常沒有緣故地往水邊跑,幾個人就橫躺在湖邊山坡上,望著滿天的星星睡覺。有一次寧檬也去了,偶然就睡在小冬的邊上了。半夜小冬覺得身上疼,睜開眼睛看到寧檬的臉就在她臉兩寸遠的地方。他睡著,粗粗的兩道眉毛橫在眼睛上面,臉白蒼蒼的。她聽得見他呼吸的聲音。

    她第一次距離一個人的臉這樣近。這是一個男人。她突然覺得。

    他一只手壓在她身上。她把他的手搬開,站了起來,走到水邊。天邊,遠處,圓圓孤獨的月亮正好浮在水面上,天正蒙蒙發亮。一句詩涌了上來——

    我極想留住你

    又一句——

    只抓住了你的悲哀

    不管別人怎么看,小冬自己很喜歡這兩句詩。

    那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里,小冬喜歡把自己當作一個男人。她身邊經常簇擁著幾個新生詩人,全是男的。她頭發剪得短短的,穿牛仔褲、男式夾克,跟他們一起喝烈性酒,一起吃大塊肉,一起寫詩打鬧。有幾次喝醉了,半夜了還在街上撒瘋,一群人沿街亂叫亂唱。他們把她當作哥們,跟她親密無間。她從來沒想過,要是她不是個女的,他們會不會跟她在一起玩?;蛘?,即使會一起玩,會不會這樣親密。

    小冬有十幾年沒去過湖那邊了。她已經想不起來最后一次去是什么時候。湖就是湖,沒有過去現在將來,而他們有,他們現在已經滄桑,將來更不知道會怎樣。

    你去啦?小冬回了一句微信。

    沒。寧檬回復。

    她弄不明白既然沒去,寧檬發給她這張照片是什么意思,但又覺得意思非常明白。她沒有再問下去。過去就是這樣,話一擦到某種洞穴,就戛然而止,一個絕不往下問,另一個也絕不往下說。當著第三個人的面,小冬對寧檬的態度很放肆,什么話都說,但一到兩個人時,她的話就變少了。

    超然有時說小冬欺負寧檬,有時說寧檬欺負小冬。沒有人知道寧檬喜歡小冬,更沒有人知道小冬知道寧檬的這種喜歡。

    他們都覺得小冬理所當然應當屬于騰。

    他這次來A城,也許是專門來看我的。小冬吟味著記憶中寧檬的眼睛、嘴巴、手指……甚至,有幾瞬,她覺得,寧檬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有結婚,就是為了等她。她想起寧檬吃飯時電話里的女人……不過,不是她打來的嗎?而不是他打過去……她想,忘了寧檬最后一次站起來時她說的話。

    小冬知道寧檬跟女人很有緣,但這不更說明了什么嗎?如果她現在只是一個人,她會不會去追他呢……會。一定會。小冬開始在頭腦里描繪起他們在另一種場景下見面時的情況……很久沉浸其中,臉紅了。她突然覺得,她生活中的那一點點美好,不在現在也不在將來,而是被封藏在過去,裝在一個魔法瓶里,沉睡在湖水底下。

    第二天,從下午起,A城幾個過去的新生詩人聚在超然郊外半山上的別墅。騰不在。騰跟小冬分手后,去了國外。

    小冬遲到了。小冬進去的時候,五六個男人肆意地歪在客廳寬大的沙發里。寧檬半躺著,頭枕在粉紅色的靠枕上,大大的茶幾上堆滿了茶罐、茶盞、酒瓶、酒盞跟花生米等各種下酒菜。

    屋里散發著一股濃濃的酒香味。他們正在說金康。金康前兩年走了。這幾個新生詩人中,他是最堅持,也是最有成就的一個,但,死得也最早。

    他愛過你,你知道嗎?詩友已經喝得微醺,問小冬。

    胡扯。小冬坐下,剛拿起酒盞吞下一口酒,一驚,差點嗆住。

    小冬從沒覺得金康喜歡她。他幾乎不跟她說話,他們幾乎從來沒有兩個人一起待過,唯一的一次,她跟超然乘車去上海找寧檬玩,金康跟詩友一起來送。臨上車前,詩友叫超然跟他一起到停在遠處的小推車去買東西,讓她跟金康在原處等。有那么幾分鐘的時間吧,金康一臉的陰沉,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兩個人就一直無話,小冬很尷尬,最終說了一句怎么他們去了這么久,金康也沒回答她,好像沒聽見似的。詩友跟超然回來,到她跟超然上車,金康自始至終一句話沒有。金康不會在生氣吧?小冬記得上車后她還問了一下超然。

    不信你問寧檬,他那時的情詩全是為你寫的,對吧。詩友轉過頭問寧檬。

    小冬吃驚地瞥了一眼詩友,又瞥了一眼寧檬。

    是。說得沒錯。寧檬不看小冬,低著頭說。

    你知道?小冬問寧檬。

    誰都知道。就你不知道。詩友說。

    大家都笑了,除了寧檬。

    金康那時寫了好多情詩,小冬知道。聚在一起時他們常常朗讀,至今她還記得其中幾句——

    麥子一倒

    我便想像你的容顏

    如果同蕨麻花一起盛開

    那該多么燦爛

    ……(作者按:選自但然《懷念》)

    那天他們一直喝到半夜,喝了好多酒。什么酒都喝,啤酒紅酒葡萄酒白酒,超然跟詩友都朗讀了新近寫的詩,也叫寧檬讀,寧檬說沒寫,但等大家喝得差不多了,他突然站起來叫道,大家聽著,這是我這次到A城來以后寫的,就一句——三月的A城開滿桃花。

    A城不長桃樹,沒有桃花,但他卻看到了……小冬聯想到自己,看著寧檬興奮憔悴的臉,莫名其妙地傷感,同時莫名其妙地心動,臉微微紅了。

    有人叫好,鼓起掌來。

    喝喝。來,把桌上的酒清了。寧檬叫起來。

    寧檬舉著酒杯朝大家說,為過去的我們干杯!一口氣把酒干了。

    干杯!為過去的我們!大家都叫著,把酒干了。

    那天晚上喝到最后,除了小冬,大家都東倒西歪了。

    寧檬也喝醉了。

    寧檬從來沒有醉過,但那天喝醉了。小冬以為寧檬能多待幾天,他們還沒有單獨說過話。但沒有,第三天清晨寧檬就乘高鐵離開A城回上海了。

    小冬那天剛好有課沒去送,是超然跟詩友去送的。寧檬到了上海給小冬發了條微信,就一行字——A城的春天開滿桃花。

    小冬什么也沒回。

    寧檬也沒有再來一句話。

    兩個月后的一天晚飯后,女兒洗碗,小冬跟丈夫邊喝酒邊嚼花生米時,接到超然的電話。

    寧檬走了。超然說。

    什么?小冬頭皮一麻,站了起來,開始走路,什么時候?

    三天前。超然說。

    什么時候火葬?

    今天早上。

    你去啦?

    去了。超然昨天飛到上海,參加完葬禮乘下午飛機回來。

    為什么不告訴我?

    寧檬交代不要說。停了一會兒,超然接著說,還記得那天在小店吃羊肉串,他出去打了四次電話的事嗎?

    當然記得。

    是他小妹打的,告訴他醫生檢查的結果。

    什么結果?

    全身轉移了……超然說,他不能喝酒,醫生說的。

    小冬想起那天他們三個人干了兩瓶,像過去一樣,又想起寧檬喝醉了躺在沙發上蒼白消瘦的臉。

    聽完電話,小冬坐下來,繼續跟丈夫喝酒吃花生米,兩個人一句話沒有說。后來小冬走到陽臺上。初冬的夜晚,月亮冷颼颼地掛在天上,一顆星星也沒有。小冬想起那天寧檬發給她的湖水的照片,又想起寧檬第一次見面盯著她看的眼神、醉后躺在沙發上蒼白消瘦的臉。背后,從屋里隱隱傳來女兒放的音樂的聲音……那么遙遠,仿佛是從另一個世界飄過來的。空氣有點潮濕,快要下雨了。

    寧檬為什么發給她湖的照片呢?是讓她去尋找那個封藏著過去的魔法瓶嗎?小冬不明白。

    后來幾天,寧檬不僅沒有離開小冬,反而變得清晰起來,仿佛許多隱藏在小冬身體各處的寧檬,匯到一起。他過去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全都有了不同的意義,全然還活著。

    有一天夜晚,小冬夢到寧檬,就是她被他打動的那一次——孑然一身,上面是天,下面是地,遠處是水,寧檬像一根黑色的感嘆號立在湖邊。醒來時小冬頭腦里突然冒出一句詩:你的影子跟夕陽一起站在湖水里。她這才記起,那天,是有夕陽的。夕陽的余輝靜靜在湖面上劃出一塊塊斑紋,寧檬的臉半邊是紅色的,像在燃燒。

    她怎么就忘了?

    但這一刻,怎么又想起來了?

    也許,那時候,她并不是被那根黑色的感嘆號吸引,而是被豎在黑色感嘆號上那半張紅色的臉。在一陣驚愕之后,小冬在心里反復吟誦那一句從身體里冒出來的詩,寧檬紅色的臉就在反復吟誦之間在小冬頭腦里折疊蕩漾著。

    跟現在的老公認識的之前之后,十幾年來,這是第一次,小冬有了一句可以稱為詩的詩。不管這句詩好不好,孤零零只有一句,但是詩,這就足夠,它劃出一條線,使所有的現在后退了。

    小冬給超然發了一條短信,問他近來讀過什么好詩。超然給她發來阿多尼斯的《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當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見幽深的黎明……我如何對我的日子說:我住在你那里,卻未曾撫摸過你,我周游了你的疆域,卻未曾見過你……

    小冬一下被打動了,覺得說的就是她跟寧檬。回家的路上,在電車里,她一沖動在亞馬遜上買了十來本詩集,有許多陌生詩人的名字。才發覺,這些年來,她關上了一扇門,被堵塞在現在的暖流里了?;氐郊依铮《咽詹卦跁鴻坏讓拥脑姼宸鰜砜础T姼灏l黃,有些字跡已經模糊,但有厚厚一疊。

    小冬一頁一頁翻過去,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出自另一個人的手,卻又是從她心里頭流出來的一樣。過去真的回來了,漸漸彌漫開,變成一團巨大的霧氣,包裹住現在?,F在看不見了,仿佛從來就沒有過。

    后來有一天,小冬在小區門口看到一張大幅廣告——北郊湖邊山上樓盤,小單元,現房。小冬一下心動,想抱著了解一下的心態看一看。第二天她約了超然去北郊看房子。樓盤很大,有十來棟樓,可以看湖的一面已經銷售得差不多了,但還有幾套空著,銷售小姐帶他們一一看過,但小冬都不滿意。

    小冬對一套看不到湖的房子比較滿意。

    能看湖不更好嗎?超然問,很奇怪小冬的選擇。

    不。我只想一個人待在房間里看書。小冬說。

    超然覺得小冬答所非問,但沒有再說什么。

    房子面朝山,從房間落地大玻璃門可以看到滿山的綠樹、晴天時的藍天,跟飄浮在山間的云朵。小冬不想要面朝湖的房子,她只想背對著湖。但她說不出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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