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靠的是身體的智慧
書名:《生命之書》 作者:[美]舍溫·努蘭 譯者:林文斌/廖月娟/杜婷婷 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 2019年3月出版
舍溫·努蘭醫生是耶魯大學醫學院外科醫生,問診過上萬名病人。同時,他還是耶魯大學醫學院外科學、醫學史、醫學倫理學教授、TED演講人,長期為各大報刊撰文,是一位會講故事的醫生。他以醫者的親身經歷和哲學家的寬厚視角、醫學史學者的審慎,用來源于自己親身經歷的故事,為讀者展現“身體的智慧”。對生命科學的研究越是深入,越會發現我們未知的領域就越多。
人體會設法維持一個穩定狀態,且持續不斷地調整身體的正常組成,并讓這些成分保持均衡。若是均衡狀態遭受破壞,人就會生病。依據這些原則,醫生的作用就是協助人體重建平衡狀態,具體做法是開立處方(通常是草藥或其他植物),供給身體所欠缺的成分,或把過多的成分排出體外。按這種觀念,人體的療愈能力既能維持體內成分的平衡,同時在失去平衡的時候有辦法重建均衡。
人體共有約75萬億個細胞,其中只要有部分稍微失去平衡,附近或別處就會處于隨時待命的狀態,立刻就能采取與此相對應的行動。一旦傳來必須采取行動的信息,人體幾乎會馬上展開修正,并知道要如何應對。所謂“身體的智慧”,正是這個意思,而我們也借此得以存活。不論是體內哪一個器官里的細胞發出求救信號,也不管它是借著血液、神經、細胞或局部的體液傳送的,位于他處的腺體、神經中樞還有血液,都會接收到這個信息,知道要提供協助。如此一來,就啟動了人體內確保安全的種種機制。
若出于某種遺傳、感染、代謝或其他原因,重回穩定的修正機制無法達成任務,人就生病了。有時,過了一陣子之后,人體就會適應新的狀態,并在稍后不久重回恒定。如果真能如此,疾病就會緩和消退,不需醫療介入,病人也能不藥而愈。但是在特殊的情況下,身體沒辦法修正失衡狀態,疾病持續進展,直到病人自己也有感覺了,此時就需要醫療處理。不論是借藥物補足、排出甚至是摧毀過多成分,通過外科手術除去發病的根源,借由放射治療把病灶消滅,或是結合多個或全部的上述手段,醫療團隊都會想方設法重建體內的恒定機制。如果成功了,就能重拾健康。要是不幸失敗,疾病仍在,就有可能會走向死亡。
在本書里,你會讀到許多這方面的資料。作者將描述由器官組成的各個系統,比如神經系統、消化系統、循環系統,以及生殖系統,并借由作者處理過的病例,讓讀者知道各個系統究竟如何運作。另有章節專論血液、遺傳、心臟,以及人體細胞浸泡于其中的組織間液,還會討論到生命的基本單位,也就是細胞。通過描述幾位最具代表性的病人,能夠讓各位看出身體本身也具有智慧,且在現代醫學的協助之下,可助我們擊退對體內恒定狀態的種種威脅,而這樣的均衡狀態正是維系生命所需。
準備就緒、小組成員各就各位后,吉爾伯特就在鮑德溫的指示下從克里特拉上回做冠狀動脈搭橋手術愈合的疤痕切入。接下來,就以擺鋸將克里特拉的胸骨從中切開。之前的手術留下一大塊硬化的結痂組織,加上嚴重粘黏,要切得干凈利落、分出主要構造實屬不易。疤痕層又不斷滲血,可謂雪上加霜。鮑德溫的話語簡潔扼要,只有短短一兩句指示或是評論一下剛完成的工作,例如“直接切下去!不要劃來劃去的”,或是“這家伙‘血汁’還真多”。
疤痕組織好不容易才切開。6點55分,也就是下刀后80分鐘,我們幫克里特拉打上肝素以防血液凝固。在心臟手術發展的早期,抑制凝血機制是很難突破的一關,而恢復凝血機制則更加困難。現在當然已輕而易舉,只要小心計算肝素的注射量,即可防止血液凝固、阻塞血管,之后再依需要打上肝素的拮抗劑魚精蛋白即可解除抗凝作用。
克里特拉之所以需要抑制凝血是怕他的血液會在人工心肺機(或稱供氧泵)形成阻塞。所謂的人工心肺機就是在移植時取代心肺功能的機器。這個機器的原理看似簡單,卻是十分神奇的科技:粗大的管子接到右心房的切口,和腔靜脈相連,人體就此接上這臺人工心肺機。如此,通往心臟的血流就可以引流至心肺機的蓄血容器,然后再把這些血液打入一個充滿氧氣的人工腔室,噴到極薄的聚丙烯網膜上,進行氣體交換——這正是模擬正常的肺臟功能,使氧氣能從網膜滲到血液當中。新鮮的含氧血再經由泵打入主動脈內的金屬管,順利進入病人體內。
這個設計原理雖不難,卻是科學家歷時20多年鍥而不舍努力研究的結晶。費城的約翰·吉本醫生得以借由這套機器,在1953年成功完成第一例開胸手術。1956年,耶魯紐黑文醫院首度啟用人工心肺機時,我也在場,我和整個外科團隊在實驗室里研究了幾百個小時才搞清楚怎么用。今天,踏入心臟外科的住院醫生已不覺得這種機器有何稀罕了。
在打好肝素、接上管子、夾好止血鉗后,我們就先設法使血液繞道而行。7點19分,鮑德溫命令調低人工心肺機上的溫度調節器,使克里特拉的體溫下降到28攝氏度,因為代謝機制會隨著溫度的降低而變慢,延長缺血組織的存活時間。此時,主動脈和主要的肺動脈已用止血鉗夾住,在心臟上方分叉。克里特拉那顆缺血的心臟再跳幾次就停止了。接著鮑德溫和吉爾伯特就準備切除心臟,只留一點心房后壁的邊緣。
搏動的心雖神奇,卻比不上那沒有心臟仍能活著的人體。我和麻醉科醫生一同站在手術臺的前端,緊盯著克里特拉胸腔中虛空的地方。雖然沒有心,他還活著,而且還能呼吸。新的心臟就在兩米外的不銹鋼小桌子上,浸泡在營養液中。哈蒙德把這個在一旁靜靜等待的心捧到手術臺上,鮑德溫修剪它的主動脈、肺動脈和心房,直到滿意為止。接著,就把這顆心植入克里特拉的胸腔,吉爾伯特就開始縫合,這顆心就此在“新家”住了下來。
此時,鮑德溫和吉爾伯特從容不迫地工作,一言不發,也沒有交談,只是簡單地指示護理人員和麻醉科醫生怎么配合,語句極其簡短, 聲音不帶任何鼓勵或批評。只要鮑德溫稍微點一下,吉爾伯特就完全明白該怎么做,縫得巧奪天工。當然,鮑德溫有時會有警示潛在的危險,或是一兩句訓誡。這個團隊的默契讓我感覺完美得近乎沒有情感。這也難怪,這臺手術的賭注是如此之大。壓力沉重得讓人無法插科打諢——這個場景讓我想起老電影中兩個藝高膽大、對保險箱下手的竊賊,雖然不急著完成,但還是注意到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吉爾伯特手巧心細地用聚丙烯縫線把供體心臟的心房和克里特拉心房殘留的邊緣縫合。心房壁相當有彈性,所以很好縫。現在,新的心臟已定位,一動不動地躺在“新家”,上面突出的是主動脈的環狀殘壁,有點像橘黃色的水管。吉爾伯特接著把下垂到心肌的冠狀動脈和克里特拉的主動脈管壁縫牢。確定縫好后,就松開主動脈止血鉗,人工心肺機再把含氧血灌到冠狀動脈中,以灌注新心的肌肉。那顆心臟從離開原來主人的身體到這一刻正式成為另一個人的器官,足足缺血兩小時40分。
最后一個步驟就是肺動脈的縫合,很快就完成了。現在這顆心已完全屬于克里特拉。然而,這顆心臟好像因換了環境還不大適應,雖已重新得到血液的滋潤,卻遲遲未能自行搏動。反之,還有點發抖,似乎是因為羞怯,接著就開始不協調地纖顫,就像是胡亂顫抖的肉塊。鮑德溫試著利用接在心房上的踏瓣形狀的電極傳送幾次電擊,讓它乖乖聽話,但是心肌仍頑冥不悟。于是他和吉爾伯特把電線接到心臟表面,和外來的電流即心律調節器相接,強迫它規律跳動,直至竇房結和心肌適應這個新家。也許,還要等上好幾天這顆心才能完全自在。
這顆心的頑固讓我有點擔心。然而,只要見識過幾次心臟移植的人都不會大驚小怪,盡管有心律調節器和藥物之助,新的心臟還是不會那么快就安居下來,規規矩矩地跳動。也許,在場的人只有我為克里特拉擔憂,怕他終究逃不過鬼門關。鮑德溫和他的小組顯然很有經驗,他們耐心等候,不時刺激一下心肌,心跳的確有改善。過了45分鐘,這顆心終于可以自行強力、規律地搏動,心律調節器的電線看來已成累贅。這時,再補幾針縫線,加強一下,人工心肺機就可功成身退,血液繞道的管子也可拆除了。9點40分,失去衰竭的舊心才兩個多小時的克里特拉,又有一顆健全的心了。
此時,開始注射肝素的拮抗劑普羅他命,再接上幾條粗大的抽吸管以吸除滲出來的血液,抽干凈后就可開始關閉胸腔。鋸開的胸骨用粗的不銹鋼線系緊,皮膚則用手術用釘針釘合。11點30分,克里特拉被推出手術室,進入心臟外科重癥監護病房的恢復室。
若有人問我,對于剛才的一切印象最深的是什么,答案很簡單,就是肅靜。見慣了外科手術室中的嘈雜、激動的我,實在很佩服這個移植團隊的冷靜,讓旁觀者幾乎感覺不到那種激情和危險。彌漫在整個手術室的是一種低調的樂觀和絕對的胸有成竹。不只是鮑德溫和吉爾伯特,其他醫生、護理人員和技術員,每一個人都很清楚自己該做什么。主刀的鮑德溫讓整個團隊感受到“我們不僅能做,而且是首屈一指的”。這種無與倫比的自信或許在其他時候看來是高傲自大,但在手術室中卻大大發揮作用,而且統御得宜。就為了這短短的兩個小時,耶魯花再多代價延攬鮑德溫都不為過。
(節選自《生命之書》,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2019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