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再無寂寞芳心小姐
寂寞芳心小姐并不是小姐,而是一位男士。寂寞芳心小姐最大的人生困境不是寂寞,不是芳心凄楚,而是絕對的虛無。
事實上,寂寞芳心小姐是一位年輕人的筆名,因主持同名專欄而得。在“從前慢”的20世紀30年代,報刊專欄還是苦悶人士直抒胸臆的出口。寂寞芳心小姐每日收到的讀者來信,大都來自絕望的人、傷心的人、厭倦一切的人……即便每一封來信都椎心泣血,內容卻依舊“千篇一律,字里行間仿佛是用心形蛋糕刀切出的痛心面團在紙上蓋的章”。
營造如此灰色、懊喪的專欄并非作者韋斯特的本意。在整個《寂寞芳心小姐》里,他所描繪的是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不依賴于特定的階級和他人的援助、只要努力便能獲得更好生活的“美國夢”,是如何被衰退的現實擊垮的。深諳隱喻及反諷的韋斯特,塑造了大量繁復的意象,去佐證經濟蕭條時期個人生命的惶惑無依,并最終被侮辱被損害。借由寂寞芳心小姐的雙眼,韋斯特看見“貌似瀕臨死亡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進一家放映電影《金發美人》的電影院”,又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甲狀腺腫大的女人,從垃圾箱里撿出一本愛情故事的雜志,居然激動得如獲至寶”。
所以,在這個意義上,韋斯特試圖展現的是機械復制時代,尼采振臂高呼“上帝已死”的時代,人逐漸失去“人的本質”,在本質上成為“非人”的異化過程。可以說,人在失去“本質”的時刻,靈魂已經蕩然無存;也可以說,人盡管失去了“本質”,但靈魂依然可以飛升,掙脫肉身的奴役,尋找信仰。顯然寂寞芳心小姐屬于后者。韋斯特不吝筆墨地渲染這種被異化的心理危機,“虛無”“信仰缺失”幾乎成為小說的基調,俯拾皆是:“生活是一片缺乏慰藉的沙漠”,“美食、美酒、美人都不能給我歡樂——藝術也不能。我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蕪。”
與20世紀初,同為猶太人的弗蘭茨·卡夫卡相較,他們共同的主題是“現代人的困境”,即身處現代生活,不得不面對的精神壓迫。卡夫卡曾做過最好的注解:在文學的框架內,他將巴爾扎克手杖上的“我能摧毀一切障礙”的格言改成了“一切障礙都能摧毀我”。還原到《寂寞芳心小姐》,男主人公的意外身亡,更像是陷入現代生活的“無物之陣”,最終被巨大的虛無摧毀、吞噬。
值得一提的是,韋斯特與卡夫卡的困境,都與其猶太身份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卡夫卡對自己的猶太特性所抱的態度,常常是游離的、復雜的,甚至不無憎惡;韋斯特亦將典型的猶太姓氏“溫斯坦”,改為“韋斯特”。因此,將《寂寞芳心小姐》視為“用卡夫卡的方式訴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既是契合,也是隱喻。
《寂寞芳心小姐》用第一視角展現了專欄作家的困境,除此之外,雪片一樣飛來的書信則是一種強調,并更荒誕不經——有“臉上正中央有個大洞”的無鼻舞者,也有被躲在床底的丈夫嚇到癱瘓的主婦。從理智上看,這些幾乎是不可能的,是韋斯特將生活中的滑稽、陰暗等放大、扭曲,用“哈哈鏡”式的夸張喜悅,去鋪陳痛苦,像1960年代“黑色幽默”美學形式的探索與先驅,也似“以樂景寫哀情”的中國古典美學精魂。
誠如當代美國著名文學教授哈羅德·布魯姆所言:“《寂寞芳心小姐》比《太陽照常升起》《了不起的蓋茨比》《圣殿》更卓越,它是現代美國小說中負面想象的完美案例。”但即便是書寫負面,韋斯特并未在小說中表現出“頹廢至死”的態勢。寂寞芳心小姐的生活沒有一“喪”到底,而是起承轉合,尚有一絲微光,令他“無拘無束、清澈無比”。
小說的最后,寂寞芳心小姐死了。與其說他死于槍支走火,不如說他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死于帶著疑問尋找答案,去往投奔信仰的那條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