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激蕩百年國史 再鑄白鹿原
己亥年三月二十五日(2019年4月29日)是陳忠實三周年忌日,在這十四天之前,他的骨灰安放儀式在其故里西安灞橋白鹿原舉行。我是在五月二十四日,整個白鹿原河川和原坡被金黃麥子覆蓋的時節,匆匆趕到他的墓園,去祭悼老朋友忠實的。
忠實的墓園被松柏簇擁,背靠高峻白鹿原,面向泱泱灞河水,這是他一生都夢魂縈繞的故鄉,如今魂歸故里,與白鹿原、灞河水融為一體。這墓園將與山河同在,流芳千古的《白鹿原》自是它的墓志銘。
白鹿原,傳說因西周時有一吉祥白鹿馳過而得名。兩千多年前,劉邦從鴻門宴脫身,曾逃回白鹿原營壘,史稱“沛公軍灞上”。他的后人漢文帝劉恒及其母親和妻子葬于離忠實家不足十里的坡畔。大唐圣僧唐玄奘也厚葬原上。唐詩人王昌齡原長安人,出道前曾隱居白鹿原,釣魚割韭,與友人把酒賦詩。白居易在官場被身邊蠅營狗茍的齷齪惹煩了,策馬東行,留下絕唱:“寵辱憂歡不到情,任他朝市自營營。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這是諸多以此原和原下的灞水為題的詩作中的一首。
富庶的河川和悠久的歷史文化,哺育了白鹿原,也滋養了陳忠實,誘惑他去追問文化與道德之謎。就在祖宗們反復踩踏的原下,在那座有丁香和棗樹的祖居一方陋院里,誕生了飽滿、厚實、綿密、古拙、蒼涼、沉郁、有著文學的“文化化”審美價值的皇皇巨著《白鹿原》。他曾說:“我愈加固執一點,在原下進入寫作,便進入我生命運動的最佳氣場”(《原下的日子》)。
望著忠實的墓園,想起我曾主編的一本他的散文集子《擁有一方綠蔭》中,收錄了一篇他悼念故交蒙萬夫的《默默此情誰訴》,文中有“可如今,天上人間,何處話衷腸”句,此時憶起,真是感慨萬千。我與忠實相交三十多年,如今竟也陰陽兩隔,斯人不重見,老來失知音,端是“心曲千萬端,悲來卻難說”。
初與忠實謀面,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我供職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編輯部。他的中篇小說《初夏》獲“當代文學獎”,受邀到京領獎。只見一個厚道的中年關中農民漢子,憨憨地笑著站在我面前。那張有著黃土高原縱橫交錯溝壑的黑臉膛,凝鑄歲月的滄桑,忠厚而樸實,如同他的小說,渾厚而粗糲。頒獎活動后,我們安排獲獎作家游覽慕田峪長城,我和因小說《空中小姐》獲新人獎的王朔一直陪同忠實。我并不看好《初夏》,它沒有擺脫無形中的藩籬,盡管生活扎實,但人物不夠鮮活,小說也缺乏豐盈的色彩和靈動之氣。我婉轉地向忠實談了,他微笑聽著,不斷點頭,然后點起一支劣質雪茄,講起自己創作走麥城的故事:
一九七六年,三十四歲醉心創作的他,受邀參加剛恢復的《人民文學》的一次筆會,回去后趕寫了一篇配合當時形勢、反“走資派”的小說,發表之后,在全國特別是西安引起較多的反響。但不久,“四人幫”倒臺,全國在一切領域里撥亂反正,于是陳忠實“陷入在真實的又不想被人原諒的羞愧之中”。那時他正在灞河堤的會戰中任副總指揮,后來被調到西安郊區文化館,在極簡陋的、窗外長滿白菜和綠頭蘿卜的小屋里,瘋狂地閱讀被解禁的中外文學作品,用此驅逐和蕩滌自己藝術感覺中的非文學因素,重新皈依文學,才有了小說《接班以后》《信任》等作品問世。他的坦誠讓我感動,但我也沒有違心地說鼓勵的話,忠實同樣也不虛偽地對我的話表示贊同感謝,卻又講了個耐人尋味的故事。
《白鹿原》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座豐碑,一面觀照我們民族靈魂的鏡子。
忠實說有位叫蒙萬夫的著名評論家,一直關心他的創作,二人有了真摯友誼。認真研讀之后,蒙萬夫寫了《陳忠實論》,擬發表在《文學家》雜志上。與此同時,忠實已在《延河》上刊發了一篇《答讀者問》,說自己的作品里最喜歡《梆子老太》。蒙萬夫曾明確表示不喜歡這個中篇,認為質量較差,于是約談他。講老實話的忠實說,自己喜歡這個中篇,是因為它改變了以往以故事和情節來結構小說的手法,而把筆墨集中到人物塑造上,藝術上邁了一個臺階。二人就有了激烈的爭論,爭論結果是蒙萬夫依然把自己的觀點寫進了《陳忠實論》。陳忠實因此反而更敬重這位評論家,他說:“一個認真做學問的人的品格本該如此。”聽罷,我有些尷尬。大約一年之后,他的八萬字的中篇《藍袍先生》發表,其著意叩問宗法文化廢墟上的民族精魂的大氣,讓人驚嘆。掩卷,不能不為自己對忠實創作的輕慢羞愧難當,更對他充滿期待。
陳忠實到了四十五歲,該往知天命之年奔了。對生命的蒼涼感和負債感、成就事業的人生抱負與生命苦短的焦灼與惆悵,是中國文人對生命的雙重體驗和主題曲。一九八八年,他與朋友對酒當歌秉燭夜談時,撂下一句擲地有聲的話:“如果到五十歲還寫不出一部死了可當枕頭的書,這輩子算白活了!”
就在這年農歷正月十五之前,忠實辭去了中共灞橋區委副書記職務,安排好老娘和不大的子女后,便裹著件棉大衣,與妻子離開西安,在原上凜冽的寒風中,一頭扎進離破敗關帝廟不遠的祖上老宅里,點上爺爺留下的那盞油燈,睡上老宅那盤老炕。從此,人們常常看到披著棉大衣的忠實,雪中雨里,或騎車或步行,足跡踏遍白鹿原上上下下的鄉鎮,搜集打撈抄寫浩繁的歷史資料,記錄大量的故事傳說,漸漸熟悉了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重大歷史事件。這里活過的一眾生靈也都活泛起來,他心里便鋪開了一軸恢宏的、動態的、縱深駁雜的歷史生活畫卷。
每天,他黎明即起,喝上一杯釅茶,點上一支雪茄,在熹微晨光中,不停地踱步于破敗的小院中,待重召回書中眾多爛熟的各色人物,便急急轉身折進小屋,伏案疾書,與他們同樂同憂。傍晚,霞光滿天,他會端起盛滿胡辣湯的大海碗,湊在那群穿著油漬麻花黑襖、頭頂白羊肚頭巾端著大海碗吃飯的莊稼漢里,與他們打趣兒,聽故事、傳說,或一起哼唱高亢的秦腔。有時他會坐在村頭殘破的碾盤上,與戴著花鏡的老人對弈,為一個棋子爭得面紅耳赤。湊巧趕上村里的生喪嫁娶,他就鉆進人群,跟人家同笑唱,陪他們共落淚。深夜寫倦了,便吹熄油燈,出門到原上,看月下的秋水長天,腦袋里仍糾纏小說中那些人物的命運。
一九九一年歲尾,白鹿原紛紛揚揚地下起一場大雪,忠實推開屋門,仰起臉,任碩大的雪片結結實實地砸在臉上。那是下午三時,他終于在苦熬了三年之后,給他唯一的長篇《白鹿原》收了尾。剛剛在屋里對陪他熬瘦的妻子說:“多買些炮,要雷子炮!”
寫到這里,突然想起忠實在西柏坡給我講過的他的第一篇小說誕生的經歷。那時他每周要背六斤粗糧硬饃,跑到城里讀初中。初來的教語文的車老師,剛從師范畢業。在一次自擬題目的作文課上,忠實寫了兩首自己謅的詩,結果車老師在作文本上批道:“以后要自己獨立寫作。”他找到車老師辯解說這是自己寫的,車老師用濃厚的隴東話說:“你不可能寫出這樣的詩歌。”忠實感到屈辱憤慨。又一次自擬題目作文,當著師生的面,他寫就了一篇名為《桃園風波》的作文。過了幾天,大雪彌天,他正在操場掃雪,車老師拍拍他的肩頭,帶他到了語文教研室。老師們正興致勃勃地議論他作文中的人物“錢串子”和“二兩壺”。車老師告訴他,《桃園風波》擬參加西安市中學生作文大賽。更讓他吃驚的是,車老師對他的作文做了精心的修潤,并說:“我準備把你這篇作文投給《延河》雜志,你的字兒不太硬氣,學習也忙,就由我代你抄寫投寄吧。”他走出語文教研室,雪片和淚水融在一起。正是有了車老師、蒙萬夫等眾多師友的扶植,如忠實所說“奠定了文學在我人生歷程中的主題詞”,他的創作才逐漸走向成熟輝煌。
《白鹿原》把白鹿兩家的生存狀態作為宗法文化完整的模式,置于風雨縱橫的自辛亥革命到解放戰爭等重大歷史進程中,在恒長的宗法文化震蕩下,探尋民族生存和精神歷程,呈現出我們民族的文化生命力和沉滯力,為傳統文化始于堅守終于垮塌唱出一曲挽歌,并以毀滅的方式呈現了傳統文化的價值。逝去的評論家雷達在談到《白鹿原》時,曾說作品貫穿的是文化沖突所激起的人性沖突,它不再直接訴諸社會觀和價值觀沖突,而是轉化為人性的深度、靈魂內部的鼎沸煎熬,是部重新發現人、重新發掘民族靈魂的史詩性作品。語多剴切。《白鹿原》的確是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座豐碑,一面觀照我們民族靈魂的鏡子。
夕陽下的陳忠實墓園,并不寥寂,仍有絡繹不絕手捧鮮花的人前來瞻仰悼念。我憶起忠實生前留下的遺言“激蕩百年國史,再鑄白鹿原魂”,這是他給后人留下的一個扣人心扉的絕響。轉身離去的時候,眼前已是萬家燈火,忠實那張黃土高原般縱橫交錯溝壑的臉膛,還有那憨憨的笑容,越來越清晰,一路與我在“月光如水水如天”的原坡灞水畔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