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蘇叔陽
編者按:81歲的著名的文化學者、劇作家、文學家蘇叔陽先生不幸于2019年7月16日永遠離開了我們。蘇先生給大眾留下電影《夕照街》、話劇《丹心譜》、長篇小說《故土》、散文《理想的風箏》等,都是在為百姓說話,寫百姓的喜怒哀樂。而原《北京日報》高級記者、作家彭俐傾情撰寫的契友交往,則為我們講述了蘇叔陽先生不為人知的自己的故事。
哭蘇叔陽
10個月前,我見蘇叔陽先生哭;10個月后,我哭先生蘇叔陽。
2018年9月17日,大型人文地理紀錄片《永定河》研討會在京召開,會上見到蘇叔陽先生。
晚餐同桌,緊挨著他,見到鱸魚鮮嫩,精挑細選頸上腮下好肉,用公用筷子夾到他盤里。他很受用,不說客氣話。知道老先生患癌癥多年,不敢讓他喝酒。不料,他說“喝酒”。我問:“您喝酒?”他點頭。我再問:“您喝白酒?”他再點頭。我知道,今天他高興。他興致很高,講到他感恩的人,人民大學黨史系導師舍不得他這個好助教,但還是放手,讓他去做職業編劇;文化部長為他安排工作調動時,幫他出了個好主意;北京電影制片廠廠長格外關照他這半路出家的電影編劇,讓他半年一年不必寫劇本,只關在放映室里觀摩電影即可……講著講著,他幾度哽咽、流淚……
飯后,劇組安排好一輛車,送蘇先生和我。
他問我住哪兒?得知我近他遠,執意對司機說先送我,因為我住二環內,他住四環外……我對司機說:“今天,咱們就是去天津,也要先送老先生”。
于是,有了“師生”一路長談的機會,那是一位長者對晚輩的傾心交談。我甚至想,人和人要怎樣知心,才能談出如此內容。這讓我感念不已,終生不忘,每每想起,覺得天地宏闊,歲月蒼茫,人間是多么溫暖又凄涼的住所,生命又是多么至情至性的存在。
你會相信嗎?
反正我信!
——最孝順的兒子,會勸父母離婚。
或許,這是命中注定。盡管蘇先生年長我20歲左右,但世界之大,恐怕絕不會再找到我倆這樣“怪怪”的兒子。一深談,蘇先生和我,為人處世竟然是那么一樣,我們身為兒子,都曾勸自己的父母離婚。可惜我沒有成功,幸運的蘇先生卻大功告成。說到母親,又都是書香世家,更為巧合的是,蘇先生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都是保定人。而保定師范附屬小學的校歌《保師校歌》,還是出自蘇先生手筆。
那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的事情。
蘇先生說(恐怕我不該在這里說,但人生的真實又讓我覺得比什么都重要,真實比成功比名譽都更重要。相信蘇先生與我有同感,愛父母有多種方式,只是我們的方式有點兒特別而已,他不會怪我……):
“當時我還年輕,在上學,是我勸母親和父親離婚的,去法院辦理手續也是我辦的。那樣做,對我的父親好。否則,會影響父親的前途。我理解父親的難處。母親當然不愿意離婚,也只有我勸,她才能同意。父親當時已經不回家住了,他有自己喜歡的女人。母親帶我去找他,他只是在大門外和我們見面、說話,不讓我們進門。那樣的情景,我永遠不會忘的……但是若沒有離婚的一紙文書,父親和那女人在一起就很麻煩……”
一個兒子有多么崇拜自己的父親,多么愛自己的父親呢?盡管父親曾經帶給他幼小的心靈極大的痛苦、失落,乃至情感和精神備受打擊。然而,說起父親,說到父親去世時為他整理遺物,鬢發雪白、垂垂老矣的蘇先生,依然眼含熱淚,凄愴不已。“我的父親很了不起!非常了不起!他是中國科技界功勛式人物,為國家作出巨大貢獻,比我強多了。記得我的話劇《丹心譜》在‘人藝’上演,父親的好友、劉少奇的夫人王光美也來了,她坐在我旁邊看戲,非常驚訝地說:‘怎么你是他兒子?你有時間一定到我家里來啊!’我當時答應了,但此后我從來沒有登門拜訪,我怎么好意思去呢,父親和我……怎么說呢……可是,我最后才知道,父親是那樣地愛我,關注我,這是他去世以后我才知道的。我的同父異母的兩個妹妹告訴我的,父親的遺物當中有許多剪貼的報紙,那是他把關于我的消息和文章全都細心地整理、積攢起來……其實,他很看重我,關注我,欣賞我的成績……但我哪里有他那樣的成就呢……現在,我們的感情非常好,我說的是我和兩個清華大學的教授——我的隔山妹妹。我們都已經年老了,但她們都認我這個老大哥,對我可好了。每到過年過節,我們就會聚在一起,吃飯,聊家常。我總是不客氣地數叨她們倆,我說妹妹們太沒大作為,沒有給爸爸爭氣。人家倆人都是大學教授了,還讓她們怎么著?我也是夠過分,都這年歲了,還督促她們要努力……”
還有,你信不信,愛曲藝的人容易成為大作家?
反正我信!
蘇先生學生時代是一位曲藝愛好者,他非常喜歡相聲、快板和評書。那么,他是誰的粉絲呢?他是20世紀中葉評書巨擘連闊如的粉絲,用今天的網絡語言說,就是那種地地道道的“鐵粉”。“1956年,我上大學一年級,為了提高水平,我膽戰心驚地邀請連闊如來校輔導。沒想到,到了約定時間,他自己提了個小包坐著公共汽車來了。他身量不算高,卻寬肩闊背,紅臉膛,懸膽鼻,兩眼炯炯有神。聲音自然是好聽,尤其是親切溫和,讓我們這幫學子,也覺著身份見長。連大師和和氣氣,足見我們是可造之材。他說:‘唱歌是豎嗓子,朗誦是橫嗓子,打算說書、唱歌……就要自我修養到最高境界’。”
蘇先生和連闊如的女兒評書家連麗如是好朋友,連麗如請他為傳記《醒木驚天連闊如》作序,他欣然命筆。我本人經常捧讀貴“序”,讀不夠那結尾的一句贊美,他喜歡贊美后進:“我向這本書的作者彭俐奉上敬意和祝賀。”——我一個無名之輩,怎當得起這樣的夸獎,卻因此得到非凡的鼓勵,獲得無盡的力量。
姜昆有事找他,他絕不推辭。記得大約10年前,姜昆組織召開“大曲藝”研討會,請來了作家蘇叔陽先生、漫畫家方成先生、畫家李燕先生、《文藝報》副總編輯杜家福……我也應邀出席。李燕先生說:“中國曲藝如同我們民族的呼吸,親切自然(大致意思)”。蘇先生則說得更加直接:“我的藝術啟蒙老師是撂地攤兒的藝人。很小的時候,甚至想跟著他們滿世界轉悠,去表演……倘若連評書、相聲、戲曲都不愛看,都看不明白,那還怎么搞戲、拍什么電影!曲藝和戲曲,是中國的藝術瑰寶。”
你信不信,“健康”的病人接受疾病?
反正我信!
蘇先生20多年抗癌事跡,同樣堪稱熱愛生活的“丹心譜”。
那天,我從姜昆發出的微信中,驚聞蘇先生離世的噩耗,不相信他真的離去。連說三個“不相信”后,口占一首,四韻悲歌,題為《哭蘇叔陽》,以致哀思:
人間契友各一方,不似黃泉待客忙。
夕照街頭柳葉綠,丹心譜里雪花香。
重歸故土淚蒙眼,一放風箏喜氣揚。
都道文章千古事,此中泣血有叔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