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已是深夜時分，睡意朦朧中聽到窗外的風雨聲，譚團長猛然驚醒，抓過衣服就趕往作戰值班室，挨個給一線連隊打電話，提醒他們注意安全。

這個邊防團長有個奇特的毛病：他一聽到風雨聲就特別敏感緊張。即使白天工作再累，夜里睡得再香，只要一聽到哪怕再細小的雨點聲，他就會條件反射般驚醒，起來趕緊給各個連隊的干部打電話，一再叮囑加強警戒，確保全連的安全。

譚團長的這個“病根”，是在一場意外事件中落下的。

那是2010年4月，西藏察隅持續多日暴雨，出現大面積山體滑坡。山崩、泥石流等災害頻頻發生，各地災情警報不斷，崇山峻嶺中的這個小縣城，在一場特大洪災中陷入險境。這時，地處偏遠的一連與團部失去了通信聯系。接連幾天，狂風驟雨在譚團長心頭掀起陣陣波瀾。一連駐守在險峻的半山腰，連隊營房比較老舊，能夠經受住這場特大暴雨的考驗嗎？

暴風雨讓天地間混沌一片，道路橋梁已被沖毀阻斷。是否派人帶上通信裝備，徒步前往一連恢復聯系，成為譚團長難以決斷的一道命令。音訊全無的一連令他心急如焚，可這么危險的天氣和路況，他又怎么放得下心派戰士探路？

“團長，讓我們去吧，我們有經驗！”距離一連最近的是二連，二連排長王磊與班長宋衛聞訊后挺身而出，主動請纓。這兩名同志剛剛完成了一項搶險任務，譚團長不忍心讓他們帶著一身疲勞連續作戰，可最終經不住兩人的再三請求，同意派他們去執行這個艱巨任務。

王磊和宋衛背上通信裝備，一頭闖進雨幕之中。一路上山體坍塌，滾石橫飛，為了盡快趕到一連，他們采用繩索、繞道、爬行等各種手段艱難強行軍幾十公里，終于趕到了一連，圓滿完成了通信恢復任務。

然而誰能想到，就在當天晚上，二連駐地暴雨驟然加劇，凌晨三時突發大型泥石流災害，王磊和宋衛急忙搶救通信器材，可奔涌的泥漿石塊瞬間沖毀電臺室，他們被無情的泥石流吞沒了……

有人說，在西藏保安全有時不僅靠人，還要靠天。對于邊防軍人來說，威脅生命安全的意外難以預料。整個邊防團大大小小的班排連隊，分散在方圓幾百公里的群山之中，巡邏執勤、搶險救災、應急處突……可以想像，成百上千人的安危容不得他有半點閃失，譚團長每天都在承擔多大的責任與壓力？

這件事情過去了很久，譚團長都沒能邁過心中那道坎兒。每次路過災害事發地點，他都悄悄扭過頭去不忍再看，淚水一次次忍不住奪眶而出。在當時那種危急關頭，團黨委派人前往一連的決策是完全正確的，但他心中為此增添了一道無人知曉的傷痕，永遠無法彌合。

他是一名團長，更是一名老邊防，他深刻地理解邊防軍人的酸甜苦辣。他清楚地記得，因為長年超負荷巡邏，班長宋衛左膝蓋的半月板已經出現嚴重問題了。可只要遇上急難險重任務，誰又能爭得過這位倔強自信的老班長？讓他心痛內疚的是，那一天宋衛是隱忍著傷痛離開這個世界的。他特別后悔在宋衛犧牲前，沒有及時督促這個“犟牛兵”好好去治療一下膝蓋，盡管早就為他聯系好了醫院……

譚團長熟悉他的每一名干部戰士，如同兄弟家人。二排長王磊畢業于名牌大學，在校時就因表現優秀榮立了三等功，而他犧牲時距畢業來到連隊，還不足九個月。這位道路橋梁專業的高材生，來到邊防才知道了什么叫“光榮始于平淡，艱巨在于漫長”。在西藏漫長的邊防線上，王磊的專業失去了用武之地。他明白自己不再是一名只靠獎狀證明實力的軍校學員，而是肩負一排士兵命運的帶兵人。不管過去多么風光，到了邊防都是一張白紙。在這里，“步兵”就是一步一步爬冰臥雪“走”出來的兵。王磊開始轉變，不只是軍事專業，還有作為一名邊防軍人的身份認同。武裝巡邏、軍事訓練、知識競賽，他要求自己一樣也不能落下，來到邊防連就不能把自己當外人，“學習上有鉆勁、訓練上有拼勁、工作上有韌勁”，這是譚團長對他的評價。他看著王磊剛剛迅速成長起來，又看著他轉眼離去……

后來每次提到這些事情，譚團長都紅了眼睛不愿多講。兩名犧牲的戰友都被評為烈士，也都立了功，但他只能在心里惦念著再也沒有回來的弟兄。

這個團擔負守衛巡邏任務的，是西藏邊防堪稱“晴雨表”的一段邊防線。邊防團負責巡邏守衛的500多公里邊防線上，任何風吹草動，都絕不只簡單地關乎軍事。邊防軍人既要著眼大局，管控風險，更要堅守底線，堅持斗爭。譚團長坦言，每一次邊防巡邏執勤都不輕松，每一根弦都繃得緊緊的，成天思考的就是如何在復雜的情勢中有理會講理，有利善爭利，有節能持節。

總有一種臨事而懼的憂患，凝縮在譚團長的眉宇之間。可只要站到作戰室，開始部署新一輪的巡邏執勤任務，他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

在邊防團作戰室的巨型沙盤前，他緊扎腰帶矗立在那兒，如同蓄勢待發的炮彈，又如鋼澆鐵鑄的一尊黝黑雕像。他高昂頭顱，形如塔松，整間屋子都充斥著他的強大氣場。他手持激光筆講述光榮的團史，精神抖擻，滔滔不絕。幾十年來，前輩們所經歷的每一次激烈戰斗、浴血爭奪的每一座高地、戰斗中的每一個細枝末節，包括那些復雜紛繁的數字，比如雙方的兵力、武器、戰果，他都鏗鏘有力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語氣中滿帶不可置疑的自豪與榮耀，仿佛是他自己昨天才剛剛親身經歷的事情。

還用說什么呢？這是一位躊躇滿志、自信果決的軍人。他精力充沛、思維清晰，如同掌控一臺精密儀器一樣指揮這支部隊。

邊防團的部隊分散駐守在千山萬壑，平時不可能集中在一起。他這個團長從來沒有機會檢閱一次全團官兵，體驗一把那種沙場點兵的豪邁氣概。我問他，會不會感覺這團長當得有點兒虧了？

對此他淡然一笑，沒有回答我，只講了個小故事。

有一次巡邏，他帶領戰士們在崇山峻嶺間連續行軍四天，每個人的體能都快達到極限。休息時戰士們一坐到地上，就再也不想起來。前面還有三天的路程等著他們，而攜帶的干糧和飲水所剩無幾。看著團長渴得嘴唇起了皮，有一位戰士從挎包里掏出最后一個蘋果，遞到他面前。那個蘋果早已干癟發黃，狀如核桃，但此刻卻無比金貴。譚團長堅決不愿一個人吃，他用小刀把這個蘋果切成小片，親自分發到戰士們手里。

十多個男人的手心里，都捧著樹葉般透明的那么一小片蘋果，在高原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們小心翼翼把蘋果片放進嘴里，如同含著一塊生怕化掉的寶貝，默默地品味其中的滋味。奇跡發生了，先前疲憊不堪已經邁不動步的隊伍，頓時士氣大振。他們一鼓作氣穿越森林，跨越雪山，蹚過激流，頑強地向巡邏目標挺進。

歷經七天的跋涉，譚團長帶領戰士們終于到達了終點。在展開國旗宣示神圣主權之前，譚團長拿出了在前方冰河里接的半壺水，給每一位戰士倒在手上，把手洗得干干凈凈。他們用干凈的手展開一面五星紅旗，像前輩們那樣莊嚴宣誓：絕不把主權守小一分，絕不把領土守小一寸！

在這條異常險峻的邊防線上，30多年來已有14名官兵犧牲在巡邏途中。一代代戍邊軍人用血肉之軀守護著祖國的疆土，用生命詮釋著五星紅旗的尊嚴。

幾年后，譚團長調任到另一支部隊擔任旅長。臨走時，他依照邊防團的傳統，從衣袋里摸出一塊磨得發亮的小小卵石，上面深深地鐫刻著一道曲折的線。別人看不出來，這個團的官兵們都看得出，這是一道他們團守衛的邊防線。他告訴新來的團長，這是幾十年前邊防團剛成立時，戰士們從邊境線上撿回的一塊石頭并親手雕刻的，今后要一代代傳給后面的團領導。他們守衛的，是一道望不見的長城。要像這塊石頭一樣，把那道看不見的邊防線雕刻在官兵心里。

新團長莊嚴地敬禮，雙手接過那塊小小的石頭，如同接過一件價值連城的傳家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