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祖國
一
長城腳下,繁花叢中的S2城際列車,穿行在居庸關前。一路粉色的花海,蕩漾在疊翠的峰巒間。透過車窗,我似乎聞到了春日的花香。一年一度的桃花、杏花、櫻花競相綻放,吸引無數游人搭乘上“開往春天的列車”。恰逢周日,很多人都是舉家出游,車廂里充溢舒心而愜意的情愫。我對面坐著三口之家,年輕夫婦帶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兒。小女孩活潑可愛,對著車窗外的花海輕聲哼一首我熟悉的歌曲:“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這首由新疆民歌改編的兒童歌曲,傳唱了幾十年,仍經久不衰。當年,我女兒就是唱著這首歌長大的。
我還依稀記得,那天她很突兀地問了句,爸爸,什么是祖國呀?面對剛滿3歲的娃娃,我不知該用怎樣通俗的言語來詮釋這個名詞,便問,你從哪兒聽到這兩個字的?她說,幼兒園、歌里呀,說罷便唱起了“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里花朵真鮮艷……”我告訴她,每個人都有一個小家,還有一個大家,小家里養育你的是母親,大家里養育你的就是祖國。女兒說,那我懂了,祖國就是大家的母親吧?我說,是的,每一個人都離不開母親,祖國和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是連接在一起的。我從女兒懵懵懂懂的眼神里,仿佛也找回了我童年的時光。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父母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幼年生長在軍營里,孩提時的記憶,不僅是珍貴的,而且還有著別樣的閃光,就像天邊掛的那輪圓圓的月亮,常常令我想起多少年前,部隊營區那白墻綠瓦的月亮門和月亮門引出的一條碎石鋪就的小路。那會兒,我還小著呢,生活在營區軍官宿舍大院里。從那月亮門進進出出的大都是穿軍裝的叔叔和阿姨。父母他們從硝煙彌漫的朝鮮戰場上下來沒幾年,我幼小心靈就銘刻一個耳熟能詳的詞匯——“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稍大些,我才對這個詞有了更多的理解。有一天,得知爸爸媽媽是在朝鮮戰場的防空洞結的婚時,我羨慕地說,你們的婚禮真好玩,到處都在放“禮花禮炮”。媽媽把臉一板,說:“你們這一輩太幸福了,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戰爭!”父母所在的中國人民志愿軍第40軍是第一批入朝參戰的。那時,新中國剛滿一歲,他們是帶著“保家為國”的激情跨過鴨綠江的。在他們的生命里,祖國是什么?那是他們祖祖輩輩的根,是無數先烈熱血澆灌的土地。
說也巧,1953年7月27日,《關于朝鮮軍事停戰的協定》在朝鮮板門店簽訂,一年后的7月27日,我就在解放軍205醫院出生了。聽媽媽講,出生前,父母相約,如生男孩,就叫“建軍”。因為預產期恰恰在“八一”那天。可天公不隨人愿,我偏偏提前4天來到這個世上,母親躺在產床上,沖著嗷嗷待哺的我說:“小家伙,你就是再早幾天,這名字也歸你了。”于是,我有了一個現在聽起來很普通的名字,可我就是喜歡,也不想再趕什么時髦了。
二
S2城際列車穿過了一個又一個隧道,行駛在祖國的春天里,透過車窗,我看到遠山和繁花交織在一起,藍天和白云交織在一起,美景和安寧交織在一起。此情此景,也讓我的思緒和祖國交織在一起。在我印象里,父親生前很少對我講起那場戰爭的殘酷,但我深知,志愿軍將士是為新生的共和國而戰的。為了“我們的祖國是花園”,為了“花園里花朵真鮮艷”,他們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小學五年級學了《誰是最可愛的人》那篇課文,我感到那么親切,因為我身邊就有兩位最可愛的人啊。電影《上甘嶺》,我看了無數場;歌曲《我的祖國》,我唱了無數遍。可以說,從兒時起,生命中“祖國”二字就融入我的血液中了。在我心中,祖國就是魂牽夢縈的沃土,就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有一天,我驚喜地發現,魏巍筆下“最可愛的人”馬玉祥居然就生活在我的家鄉。這位在熊熊大火中搶救出朝鮮兒童的戰斗英雄,這位“像秋天田野里一株紅高粱那樣的淳樸可愛”的志愿軍英模,回到祖國30年之后,世人才得知他的真實身份。從此,我與馬玉祥叔叔有了二十幾年的交往。20世紀70年代,馬玉祥擔任內蒙古通遼市輕化工局供銷公司黨支部書記。每天除了分內工作,還要掃地、打水、倒垃圾,人們稱他為“勤雜工”書記。在位時,多少人問他,哎,你是不是《誰是最可愛的人》里的馬玉祥啊?他笑笑說,同名同姓的人多著呢。有人說,可我看你精神頭像。他卻說,我是在向英雄學習。直到1984年離休后,他才承認自己就是魏巍筆下的馬玉祥。馬老坦言:“我如果再不承認,那就對不起那段歷史和長眠地下的戰友了。”有一天,我采訪馬老,問道:“您后來在‘漢江保衛戰’中,和三連戰友誓與陣地共存亡,打了三天三夜,一百多位戰友,就剩下指導員、您和一個彈藥手,被譽為‘漢江南岸三勇士’,您挺下來了,靠的是什么呢?”他沉思了片刻,說:“靠的是信念。負傷的指導員說,身后就是我們的祖國,就是我們的家鄉,我們寧愿站著死,也絕不后退半步生!”這就是志愿軍戰士心目中重于泰山的祖國啊!在志愿軍戰士眼中,走出家門,生長的那片土地就是故鄉;走出國門,遠方的祖國就是故鄉。追溯古老中國,從來就不乏以身報國的仁人志士,恰如愛國詩人陸游所言:“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祖國五千年悠悠歲月,熔鑄了中華文明的寶鼎,鍛造了中華民族的精神。祖國的血液流淌著黃河的濤聲,祖國的脊梁挺立著珠穆朗瑪的風骨,祖國的未來托起了泰山的旭日……
1999年秋天,為拍一部愛國主義教育電視專題片,我陪馬老來到了魏巍先生位于北京西山的住所,采訪了魏老,聽他傾情講述那些難忘往事,并撰文刊發在《解放軍報》上。之后,魏巍先生又先后為我主編的兩部戰爭題材的紀實文學集撰寫了序言。我從他們身上讀懂了一個道理:生命里有了祖國,靈魂才有信仰;心中裝著祖國,人生才有目標。晚年的馬玉祥叔叔將全部身心都投入到關心下一代教育上。他擔任了當地關心下一代工委常務副主任,曾任十多所學校的課外輔導員,先后作過200多場革命傳統教育和愛國主義教育報告,聽眾達30余萬人次,足跡遍布內蒙古、黑龍江、遼寧、北京等地。2007年,馬玉祥當之無愧地榮獲“首屆感動內蒙古人物”稱號。
三
當S2城際列車穿過有燕京八景美譽的“居庸疊翠”時,沿途花開正盛,春意和暖。透過車窗,可以看到蜿蜒的長城在花海簇擁下,雄渾而有氣勢,猶如昂揚向上的中華民族精神。我在想,我古老而年輕的祖國猶如一輪噴薄而出的旭日,中華兒女沐浴在這和煦的陽光下,和平、安寧、美好,其樂融融,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經歷了戰火的洗禮與創業的奮斗而得來的。我們有最好的人民在建設祖國,我們有最好的軍隊在保衛祖國,因而,祖國才有了今天的繁榮昌盛與和平安寧。
由此,我想起了祖國西部邊陲的帕米爾高原,它位于喀喇昆侖山脈的西北部,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古稱“不周山”,傳說是由它支撐著藍天和大地的。屈原在《離騷》有“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的詩句。《淮南子·天文訓》則對不周山的“不周”,作了更為神奇的描述:“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足見帕米爾高原的險峻。但就是在這片空氣稀薄、人煙罕跡的叢山峻嶺間,共和國的軍人日夜巡邏在崎嶇的邊防線上。他們踏冰河、翻雪山、守邊關,克服常人難以想象的艱難困苦,用赤子之心、家國情懷書寫邊防官兵對祖國的忠誠。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講述者是位女軍人,不久前剛剛從帕米爾高原的邊防部隊回到北京。在那里,她結識了一位基層干部,他的連隊駐守在海拔4000多米的國境線上。高寒缺氧、雪地寒天,嚴重的高原反應會讓許多初到那里的新戰士面部黑紅、嘴唇發紫。他們頂著凜冽的寒風,跋涉在沒膝的雪地,每邁一步都那么艱難;他們每一次翻山越嶺巡邏,都是在向生命極限挑戰。女軍人感慨地說:“我們的戰友在那樣一種環境下,仍不改初心,扎根雪域高原,守衛西陲邊關,為祖國站崗,為人民放哨,多么可敬,多么可愛!”我在看女軍人發來的一組圖片截圖和留言。照片上,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有三四歲的樣子,扎兩根小短辮,穿一件粉色外套,一個人在玩吹泡泡。照片上方有邊防軍人父親寫的幾行字:“停水停電停網的夜里,靜靜聽著窗外撲簌簌地落雪。月余的昏天暗地,一停下來就難以抑制的想念,害怕一個轉身就丟失了生命中的美好,擔心再也找不回……”原來,那位勇敢的小女孩跟著媽媽從古都西安來到帕米爾高原營區,想陪伴爸爸待上幾天。可是,正在執行任務的爸爸還是離她好遠。媽媽告訴她,爸爸在邊境線上正守護著祖國的界碑。看到這段話,我的眼睛濕潤了。當人們盡情享受現代文明帶來的安逸生活,乘高鐵、坐航班,云游四方、穿行花海間時,可否想到,共和國的軍人正在用他們的青春和熱血日夜守護著祖國的安寧?
另一張圖片截圖,還是那個邊防軍人寫的:“寶貝高燒了六天,我也揪心了六天,恨不能過去照顧她。我親愛的小公主,天天和她媽媽念叨‘爸爸啥時回來’!”從畫面看,小女孩的照片是在帕米爾高原拍的,她站在皚皚積雪里,戴著厚厚的白皮帽,穿著粉紅的花羽絨服,腳上穿一雙高腰小紅靴,那雙凍紅的小手抱著一個小雪球,望著遠方,似乎在尋找什么。面對照片旁的留言,我讀懂了一位軍人、一位父親的溫情、責任與擔當,這就是新時代軍人。和平年代,他們仍然在前線守護祖國。無數軍人的青春熱血在燃燒,在熊熊燃燒中化為守衛祖國、擁抱祖國的漫天朝霞。
四
S2城際列車駛過了連綿的群山峰巒,攜著春日的繁花和蔥郁,一路向西駛到了青龍橋。那里有京張鐵路紀念碑和中國第一條鐵路建設的開拓者詹天佑的塑像。那是一段歷史的記憶。不久以后,另一條技術世界領先、設計時速350公里的京張高鐵也將投入運行。這就是前進中的祖國,這就是21世紀的中國速度。
對面那個小女孩在父母身邊開心地微笑,讓我禁不住想到邊防軍人的小女兒,她們幾乎是同齡人,在父母眼里都是那般可愛,也都在享受共和國的雨露和陽光。她們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哦,一個強盛的祖國是兒女們幸福的源頭,就像奔流的長江黃河那般一往無前、波瀾壯闊。此時,我真想為生命里的祖國唱首心中的歌:“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艄公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這是美麗的祖國,是我生長的地方……”
是啊,祖國就是我們的生命,我們都在祖國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