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網絡文學的二元性
對中國網絡文學的評價歷來充滿分歧,肯定者強調網絡文學的革命性、新生性,強調它在文學生產、閱讀與傳播范式方面的巨大轉型意義,否定者指斥網絡文學的大眾化、淺薄化,認定它是大眾讀物,是文字垃圾。這種爭論從網絡文學興起之初就開始,到現在20年過去了,爭論仍在持續,在筆者參加的一些網絡文學會議上,時常會看到雙方爭得面紅耳赤。顯然,對網絡文學的研究不能一直停留在這種重復的爭論上,這個問題必須要得到根本解決,在筆者看來,爭論的根源就在于學界對中國網絡文學的性質認識不清,沒有認識到中國網絡文學的二元性。
表層描寫與深層內容的二元性
從目前中國網絡文學的發展來看,商業網絡文學是主流,這是我們評價網絡文學的一個基本前提。這種商業化比傳統大眾文學的商業性更直接、更突出,原因在于,一方面,商業資本充分利用網絡媒介的技術特點,建立了以利益為先的網絡文學制度,文學網站刻意設置的點擊、收藏、上架等數據的可視化讓寫手背負著沉重的寫作壓力;另一方面,網絡文學的IP改編與跨媒介運營,生成了巨大的利益誘惑。不能低估商業資本對推動網絡文學發展所起的重要作用,但網絡文學過度商業化的后果就是寫手拼命取悅讀者,讀者想看什么就寫什么,由此帶來的問題就是作品充滿了欲望敘事與快感生產。為了取悅讀者,網絡文學強調“代入感”,讓讀者“代入”到主角身上,并突出“主角光環”,一切描寫都以烘托主角為中心,由此甚至奉行利己主義哲學,主角是“人”,甚至是“神”,其他人則是可隨意利用與處置的NPC。中國網絡文學之所以風行海外,原因之一就在于主角常常為了自己的利益不管不顧,相比日本輕小說中主角后現代式的“宅”與消極,歐美作品中主人公動輒強調政治正確的拖沓,前者自帶一種殺伐決斷的爽感。顯然,從這些白日夢與利己主義的內容描寫來看,網絡文學應該被批判,任何基于這個角度想為其辯護的人都是無力的,難以自圓其說的。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全盤否定網絡文學,在筆者看來,這些欲望敘事與快感生產只是構成了網絡文學的表層,其深層則滲透了網絡社會的“虛擬體驗”。所謂虛擬體驗,這是筆者提出的一種說法,指網絡社會帶來的生存體驗。網絡社會生成了不同于傳統社會的生存體驗,不同于傳統媒介,網絡媒介是可生存的媒介,人們可以生活在網上,形成虛擬人生、第二人生,這種生存并不只是想象性的,而是具有操控性、實感性與參與性,因此不能從工具意義上理解網絡媒介,它是本體意義上的存在,深刻影響與形塑了現代人的意識結構。舉例來說,網絡文學中大量興起的“隨身流”,如“隨身老爺爺”、“隨身系統”、“隨身空間”,甚至隨身帶著兩畝地,諸如此類,顯然折射了網絡與現代人的伴隨關系。現代人已然離不開網絡,網絡形成了虛擬空間,可供人們暫時避開塵世煩擾,網絡是超級大腦,可供人們搜索現成答案,獲取信息,在某種意義上,網絡已內化為人自身的一部分,現代人成了賽博格,成了后人類,這種深刻的伴隨關系折射在網絡文學中,就表現為主人公做任何事情都要隨身帶著能夠替他排憂解難、遮風擋雨的工具。顯然,網絡文學在表層的欲望敘事與俗套描寫背后呈現的虛擬體驗,是值得重視與深入挖掘的,它表現了網絡社會來臨后的社會心理、文化習性與意識結構的深刻變遷,由于中國網絡文學的繁榮在世界上獨樹一幟,這種深層的虛擬體驗必然十分豐富,而這也是中國網絡文學的獨特價值與世界意義所在。
精英與大眾要素的交融
否定網絡文學的學者往往從精英立場認為網絡文學檔次不高,過于通俗化、大眾化,只是休閑讀物,肯定網絡文學的學者則強調網絡文學也有好的作品,也有精英文學,這種辯護有一定道理,網絡文學中確有一些文青寫手,他們的作品表現出一定的精英色彩,但在筆者看來,以這種方式來論證網絡文學的合法性,實際上遵循了與否定者相似的邏輯,區別只在于強調網絡文學有無“好作品”。更重要的是,這表現出對網絡文學簡單化的理解。網絡文學的大眾性與精英性并不是分離式存在,不是說有些作品是精英的,有些作品是大眾化的,有些是“好文學”,有些是“壞文學”,而是大眾與精英要素同時呈現于同一部作品中,是一種混合與共時的存在。
在網絡文學中,大眾性不是純粹的大眾性,它包裹著精英性,精英性不是直接的精英性,是透過大眾性的裂縫呈現出來的精英性。網絡文學這種精英性與大眾性交融的獨特二元結構,與兩方面因素有關。首先,這是由商業性的綁架式寫作與作者文人情懷之間的博弈造成的。網絡寫手以賣文為生,以市場為旨歸,在此意義上,追求寫作的精英性并不討好,用大神夢入神機的話來說,“文青是種病,得治”;但另一方面,每位寫手都有一個文人夢,總希望在大眾化的內容中植入個人化的感悟與才情,用網絡寫手的話來說,這叫挾帶“私貨”。舉例來說,貓膩的《慶余年》,其中的穿越手法、吟誦古詩詞,以及復仇情節,顯然是大眾性的,但小說的字里行間又透露出作者對宏大敘事的消解與淡然處世的人生觀,這就是作者的“私貨”,這種“被壓抑”的“私貨”正是透過大眾性的縫隙呈現出來的。其次,精英性與大眾性的交融還與前述網絡文學傳達的虛擬體驗有關,在各種欲望敘事的大眾化表象背后,網絡文學呈現了網絡社會的生存體驗,而這也可以進行精英解讀。舉例來說,重生小說往往描寫主人公回到從前,利用先知優勢,玩轉商場與情場,這顯然是大眾性的,與此同時,重生小說又常常表達了生命的痛感,盡管重來人生,窺見了人生的豐富性,卻并不能真正把握這種豐富性,類似于蝴蝶效應,重來不是重復,相關的人與事必然因“重來”而改變,主人公所能抓住的,只能是當下的人生與故事,這顯然與網絡帶來的重置體驗有深刻關聯,這種虛擬體驗生成的人生況味,顯然是可以作精英闡釋的,也表現了俗文學深度描寫的可能性。而這種精英性、深度性同樣是從大眾性的縫隙中呈現出來的。
“文本”與“網絡”的結合
中國網絡文學的二元性還體現在“文本”與“網絡”的結合。所謂“文本”,即將網絡文學理解成一個單獨的、已經完結的作品;所謂“網絡”,即將網絡文學理解成一種網絡式存在,它不是一個單獨的文本,而是一種永不完結的、在人與人之間不斷產生連接與擴散的超文本運動。在筆者看來,對一部網文作品來說,這種似乎矛盾的“文本”與“網絡”的屬性同時存在。首先,從寫作過程來看,眾所周知,網絡文學常常采用的是網上連載的模式,在此意義上,作品是“網絡”的,由海量讀者構成的眾多網絡節點,讓作品的情節走向存在諸多變數,它是未定型的,開放的;而在作品完成后,往往會線下出版,變成實體書,此時它就成了“文本”,是定型的、終結的。其次,從閱讀過程來看,許多讀者對網絡互動感興趣,積極參與網上群體性的閱讀、點評、討論與打賞,這些網絡活動也就成了網絡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此時它顯然是“網絡”的;而對另一些讀者來說,他們對網絡互動并不感興趣,他們只看作品本身,在此意義上,網絡文學又是“文本”的。
面對網絡文學“文本”與“網絡”二元屬性的存在,我們同樣可以進行雙重解讀,既可以將其理解成一個單獨的文本,分析其內容與形式,對其作出評價;也可以將其理解成“網絡”,理解成人與人之間不斷連接與擴散的超文本運動,考察文本之外的大量網絡活動,分析寫手與讀者的互動,探究讀者的各種“盜獵”、“挪用”的意義生產,評估讀者的各種仿寫與衍生文本,等等。
中國網絡文學不是單維的,而是復雜的、二元性的,欲望敘事與虛擬體驗、大眾要素與精英要素、“文本”與“網絡”,構成了二元性之間的博弈與張力,因此,對網絡文學的評價與解讀不應該是一刀切,而應該是雙重的,否定者在看到網絡文學的不足的同時,也需要看到其呈現的虛擬體驗、精英要素與網絡連接的重要價值;肯定者在看到網絡文學的成績與長處的同時,也需要看到網絡文學的欲望敘事、大眾要素以及實體化的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