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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劉諾:狗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3期 | 劉諾  2019年03月29日09:08

    內文摘錄|

    如果我要養一只狗子,我也許會早睡早起,每天鍛煉,牽著它遛來遛去,氣急敗壞地鏟屎。不出幾個月,我就會變得身體強壯,精神充沛,寫稿寫得更勤奮,甚至能大方地面曬陽光,逐漸抽去臉上蕭索的蒼白。此外我還要頻繁打掃房間,細細清理狗毛,按時洗澡洗衣,晾衣收衣,燙衣掛衣。再過幾個月,我就里外都是人了。這樣想著,月亮就升了起來,哎呀呀,明月沒有照人來,卻照了一只狗來。

    我走之前忘了關窗,樓下挖掘機送來一整個房子的灰,停在月亮下面。

    按理說,我應該迅速使用掃把、拖把、抹布來清理地面。如果媽媽在,她一定會立刻這么做。可現在我的掃把走失了,筲箕莊嚴地扮演垃圾桶。媽媽才走三天而已。時鐘晃過八點,我還在沙發上枯坐著,我是挖掘機建造的廢墟。

    窗戶下布滿泥巴堆積的溝壑,和我的臉一樣。可我曾經是多么晶瑩雪亮啊,對一切美好事物心向往之。我的處女作講一朵櫻花與“我”共看人海春色,請“我”做客,在漫天冷雨里開瓊筵,第二天花謝春歸,櫻花不知所蹤。通篇都是柔粉色,閃著欣欣然的眼。但是漸漸地我看了更多灰色,流了更多的血和淚,開始依靠這些物質迅速凝固迅速消融,戰戰兢兢地行走于每一天的太陽之下。痛苦似乎更加深邃美麗,混沌中有綺麗的花。游泳在暗河里,靠一星路燈指引,沉溺但不至于溺斃。快樂總是飛逝而過的,躺在快樂之間便什么也不想做,只有痛苦打穿身心,一刀一刀刻下痕跡。我愈發腸胃孱弱,幾乎無法吃肉,只能大盆大盆吃草,像一只雙目紅腫的危兔。

    之前租的公寓陰暗狹小,委身煙酒副食店旁的鐵門后,卻在城市中心,步行七分鐘是高檔商場。鐵門之后是一道灰墻,爬山虎伶仃,牽牛花末路。剛搬進去時,我還興致勃勃地在跟前拍照,后來越發覺得枯敗如死灰,正如我每天在做的事情,遇到的人。房子在頂樓,雙腿要戰勝這高度需要花費打扮一小時的能量。客廳里的電視機機身笨重,屏幕色彩鮮艷詭譎,相親節目嘉賓臉白似紙,諜戰劇主角鮮血泛橙,音樂綜藝選手唱到高潮雙眼發綠。電視機聲沸沸揚揚,變換笑臉哭腔,我把窗戶打開,不遠處摩天大樓廣告屏廣告意氣風發,模特全身鎏金在銀河里扭送腰肢。大小兩塊屏幕對臺唱戲:電視劇演員妝容嚴整演愛人死去,歌手皮肉鮮滑唱攻堅克難,廣告屏說一抹白,一抹亮。關掉電視后屏幕烏黑深沉,張著大嘴看著我,要吃我。城市地鐵每日吞吐我肉身,我被地鐵人海的耳機線、口紅漬、咳嗽聲、小孩尖叫擊穿滑傷,每天準時支離破碎。

    我喜歡人,喜歡看人,寫人,尤其是在地鐵上。全是來往的人,一閃而過的面孔,混雜纏繞的味道。學生時代穿梭于一條一條地鐵線,嗅老者的皺紋,咀嚼年輕女孩的頭發香氣,一個眼波、一雙手就能編織幻夢一場。紅發女孩是來自未來的基因編輯執行官,在地鐵上不停走神,找人說話,她本來要尋找基因變異后叛逃的三只眼怪物,后來他們相愛,最后兩敗俱傷,地球毀滅前夕相逢。男孩已經失明,女孩失去了完整表達的能力,涌到嘴邊的句子,翻滾了十個時間計量單位,說出口只是一個斷斷續續的“你”。地球毀滅的時候他們都沒有走,摸索著相擁,化作最后一粒緊握的塵埃……每一條地鐵線里都纏過我寫的故事,在哐■鐺的人聲車聲里消散也毫不在意。

    某次我撞上一個很高很高的人,地鐵剎車時我自然而然地抱住,對方伸手虛攬一把,我閉上眼,不再看來往的人,耳朵里的雜音也消失了,心里一聲咚咚,余音裊裊。我們都沒有看對方,一站后我下車離去。車站外邊的天還是那個不陰不晴的樣子,我心里撞完了一場沒有暴雨的驚雷。我舍不得這響聲出來編故事,甚至都羞于啟齒,只小心存放了這聲響,之后就繼續去撞,一次次要聽這轟鳴,撞得鼻青臉腫也還是要撞。

    這個公寓住了大半年,我實在受不了它這夾在繁華里訕訕的破敗,折騰幾次,換了新的住處,我給媽媽發去圖片,但是媽媽似乎并不放心,最終說定了要來看我。來之前我謹小慎微地渲染窗外有一塊廢墟的事情,試圖表明我生活環境尚可,只是無論怎么清潔,都生活在煙塵之中。我期盼她能放低標準,容我在這新換的公寓里茍且謀生。我提前寫完了稿子,騰出一天處心積慮地灑掃庭除,之前媽媽買的花瓶打碎了,我特意對比著圖,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插上兩支花。就像外國電影里的男主人公,佯裝開心地穿媽媽織的幼稚毛衣去參加媽媽辦的聚會。我打掃完畢時檢閱一番,發覺沙發空空過于虛假,就安排幾件衣服儀態萬方地假寐。

    太陽落山后我接上媽媽吃完了飯,昏暗掩蓋了廢墟的面目猙獰。媽媽只看得見一派道路整潔,噴泉安靜,打扮整齊的老年夫婦牽手散步,牙牙學語的孩童在池子邊追逐。

    我跑了幾個月才選定住處,地段相對偏遠,但背靠小山視覺開闊,植被花草遍布,閉上眼睛有數種鳥鳴。山里有許多流浪貓狗,貓大多警覺聰敏,是夜晚游蕩的精靈,也喜歡縮在車輪邊窺人,從腳到頭,冷嘲熱諷;狗則親和得多,被拋棄后學習陶淵明,樂知天命復奚疑,脖子上的項圈色褪了,心性乖順如常。貓兒狗兒依靠山水靈氣和居民的善意延長生命,只是變天了沒地方躲雨,生病了無法醫治。常有紅著眼的貓在月光里詭計多端地行走,皮毛脫落的狗大中午躺在路中間曬肚皮。對于他們我總是遠觀而不褻玩,從不親手喂食或撫摸,偶爾給居委會動物保護組織打錢,然后婉拒志愿者領養小動物的提議。

    我并不是不喜歡貓狗,寫作寫到昏厥時總是拜訪有貓狗的朋友。看這溫軟的小東西到處動彈,難受就走了一半。只是我太懶惰了,養活自己尚且費力,何況是另一個動物。我每天苦苦趴在洗手池邊搜尋斷發,實在是不能再處理貓狗掉毛。

    但事情也許,大概,總會有開始動搖的時候。

    彼時我剛寫完一部劇本,胃部絞痛雙眼放空,不想上樓,坐在花壇上無神地掀開午飯套裝。領導把一堆修改意見塞進我的腦子,我頭腦失靈,也無心吃飯,不自覺地開始一頁一頁翻看我的大腦皮層,到底把修改意見消化了多少。我寫了一個鄉村醫生堅守山區為山民看病,由于兒子要上學,考慮離鄉回城,于是引發一系列親子矛盾,夫妻爭端,內心質詢等等。領導說了一筐,人物不夠偉大,不夠堅定之類的話,我都覺得是放屁,我就是要寫人軟弱寫人自私,寫人又不高尚又不卑污的東西,什么高大全的玩意兒應該全部去死。可是他到底說了一些人話——“他一個鄉村醫生,忙得很,會突然向自己發問,盤剝自己的情緒,坐下來思考一萬字的心理獨白,然后什么也不干嗎?他不是你。”

    他不是我。兒時每天花兩個小時放映童話故事,長大之后在地鐵上編織橋段,用大把的時間和朋友高談闊論,坐而論道,談論愛,談論美,談論永恒,讀很多的劇本,小說,詩歌,用二十歲的軀體試圖感同身受六十歲的生離死別,把自己感動和刺傷得痛哭流涕,以為自己是《岳陽樓記》里的遷客騷人,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泡一輪輪四十年的感極而悲,熄燈之后,浸在一整片黑色里翻開《悲慘世界》,和米里哀主教一起倚在枯萎的葡萄藤邊上看頭頂萬點星,腳下幾朵花,然后內心獨白三頁紙,質問生存還是毀滅,如何生存如何毀滅,最終復仇之劍也沒有刺向猶疑和懶散。我有高中時代沒有發起的捍衛短裙游行活動,大學時代沒有撥打的半夜防治噪音電話,現在每天沒有收拾的外賣盒子,沒有倒掉洗干凈的搪瓷杯子,還有這腳下一地薄灰。

    我讀了那么多書,學了那么多知識,懂得那么多道理,依然把日子過得很糟,日復一日精神緊張,生活懶蕩。我養成習慣,坐在原地把自己的痛苦分為一二三四層,條理清晰,尋字摘句表述它分別是什么,刨根問底為什么是這樣,但至于應該怎么辦,到了這里就用力得太少。生活里點滴難言的脹,隱約的酸,我不肯放過他們,卻又寫不好他們,結果是我頭發一天比一天稀疏,像是脫落的日子,我每天趴在洗手池邊給他們收尸。

    天氣又陰又晴,飯盒里半肉半菜,肉香招來一只狗。它隔我幾米遠就停下腳,怯怯地看我,我們對視了一會兒。它的眼睛看看肉,又看看我,濕乎乎的。可我還是不習慣親自喂狗,于是把肉夾出來給它,退開幾步。我打量它全身,皮毛整齊潔凈,四肢五官健全,舉止干脆斯文——但它脖子上沒有項圈。一點也不像是沒有人養過的狗。它這樣乖巧可愛,在這里風吹日曬一些日子,大概也會變老變丑,但怡然自得地滿山晃悠吧。

    興許是有人看見了蟑螂老鼠或者是別的生物,總之樓道里不再有公共垃圾桶了,我只好自己下樓,走幾十米的路程去丟垃圾。垃圾車背后的巨大陰影是我的鄰居。這廢墟在白天如格格不入的城市怪物,夜色把它教唆得沉著冷峻。月亮充足時我站幾分鐘,嶙峋的鋼筋骨頭和碎瓦礫相顧無言,我,廢墟,垃圾車,就這么定著。像劇本里說的那樣,“仿佛一切都停止了”。這時我看見了狗,它也站在垃圾車邊上,看月亮,以至于我開始認真看它,揣測它會不會突然變成一匹狼。它也看向我,我一時窘迫,畢竟手里沒有肉也沒有火腿腸,心虛使我轉身就走,它跟了上來。我一直害怕動物尾隨的,習慣加快腳步,時刻準備拔腿就跑,可我就不緊不慢地讓它跟著,直到我家樓下。關鐵門的時候我想多看一眼,記住它的特征,但它已經走了——也許是繼續去看月亮了。

    全程我都沒有碰到它,但我的衣服上有幾縷狗的毛發,也不知道是不是它的,不知是狗毛還是思考讓人全身發癢,我不能再拖延至凌晨才洗澡。淋浴噴頭正對鏡子,霧氣飛快攀上鏡子,讓我無法看清自己的身體,低頭看去只有伏筆一樣凸起的乳房,肚腩和膝蓋。少女時期我問媽媽為什么人的腿上有紋路,我以為只有孕婦生孩子才會有妊娠紋,媽媽說這是生長紋呀,說明我還可以繼續長高。現在我已經長不動了,深深淺淺的紋路也沒有離開。發現自己滋生第一條眼部皺紋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并不敢相信,但忍不住看,把鏡子拿近看、拿遠看,笑著看、皺眉看,面無表情地看,它都清清楚楚從我眼尾爬出來了。我想起舊公寓的灰墻,嘆息著的爬山虎和牽牛藤,今日比明日更老。

    我大學時代的集體宿舍建于好幾十年前,浴室憔悴,沒有隔間,剛入學時還心驚膽戰地用長發遮住胸部,后來擺脫羞澀,甚至打量起周圍的女孩子,這里沒有鏡子,她們就是我的鏡子。在這些水汽飄搖行蹤不定的鏡子里,我看見了我自己的身體。除了四肢纖細,皮膚蒼白之外沒有任何出眾之處。皮膚白是我從家里女人身上遺傳的唯一優點,媽媽長得美,外婆長得更出色,三個人并排走在一起的時候,我能被看見的,只有還未領略的時間。我很怕曬太陽,常年涂著防曬霜,撐著防曬傘,被朋友嘲笑是《大衛科波菲爾》里在花園撐洋傘戴手套的古怪姨媽,只為了在和人會面時被夸獎一句“皮膚真白”。我讀的書和我學習的知識告訴我這些身體、面孔都是美的,各具形態,并無高下之分,但我總忍不住在對比里升騰起竊喜慶幸或羨慕哀怨的情緒,然后再大罵自己不應如此。踏出浴室的煙氣,我會思索這些女孩子未來的身體,大致都逃不過增加生長紋或者贅肉,垮在撫摸和油脂里。我跟媽媽說我不想有孩子,媽媽也不反駁我,只說我還小,不急,以后想不想結婚、生孩子都可以。可我總把自己看成生過孩子的人了,每一部作品都是我的孩子,我不需要同誰結婚。懷胎有長有短,有的噴薄而出,有的胎死腹中,有的被迫生下是孽子,有的任憑我搓捏翻改還冒活氣是孝子。死胎都扔進了垃圾桶,隔一段時間就點擊清空,仿佛自己不曾孕育過。

    后來我每天晚上八點去丟垃圾,都能看見狗。冰箱里放久的火腿,懶得做熟的肉,終于有了去處。我在想給它命名是否有些唐突,畢竟這么好的一條狗,臉盤肥厚,面容喜慶,舉止和善,極有可能是哪個家里走失的寶貝,不過輕喚“狗子”,它就會上前來,我也不摸他的頭,只隔著一步的距離,看它吃完東西。這種默契持續了數月,有幾次它把頭湊過來想親近我,我還是沒有伸出手,這是我從小培育的家庭習慣。隨之而來的是洗澡時間提前,并且多出一些時間洗衣服,有一周太陽多得不像話,我甚至陷入了無衣可洗的境況。

    我特意帶媽媽繞開貓狗頻現的路,也躲開垃圾桶和廢墟。路上幾顆動物排泄物并沒有毀掉媽媽的心情,她只是皺皺眉,問怎么還不到,說年紀大了吃飽犯困要早早睡覺。媽媽的困意在進屋之后迅速消失,環視四周后問順手掛起沙發上的衣服,把我放在茶幾上的蘆薈搬到水池邊,聽我說它不適合潮濕,就準我把它挪了回來,讓我把花盆壁擦一擦,然后搬動了一下室內擺設,不輕不重地念叨幾句,表示大體滿意,我的小聰明還沒來得及雀躍,媽媽進入廚房就眼睛一冷,問我要抹布——昏睡許久的打火灶上,留存數月前做飯的陳跡,一碗糊鍋的粥。

    全完了。地板是黏的,洗手臺水龍頭背有污漬,毛巾架角落生銹了,毛衣有沒曬過的味道,滿地都是灰,滿屋子都是灰,全是灰,我生活在一片垃圾堆里,我就是垃圾堆里的一片垃圾。天已經全黑了,今天月亮圓滿。媽媽支著拖把坐在沙發沿,我在房間里四處蜷縮,試圖找話補救,好讓她開心一些。她也努力著不要責備我,免得破壞這來之不易的愉快會面,只是喃喃地念,這怎么住得下去,你是怎么住得下去的。最后她看我的臥室,我特地新換了粉色床單。

    “粉色配綠色窗簾,真丑!”

    我徒勞地解釋了幾句便停下了。我永遠打不贏和媽媽的戰爭,況且,這本來就不應該是一場戰爭。高中時我房間里是綠色窗簾,我就一直喜歡早上醒來,吮吸朦朧的綠意。高中時代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太過年輕。那時我渾然不覺地享受媽媽一日三擦五洗帶來的明凈,后來自己生活,在城市里跌打損傷才知道窗明幾凈有多么困難,于是放棄了每天做飯,放棄了每天洗襪子,兩三天才掃一次地。青少年時離校返鄉,就是一頭扎進了溫柔鄉和避風港,充過電再啟航;可后來回家似乎變得越來越耗電,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問題,我不想改變顛倒的作息。

    我越來越難以給出下一次的歸期了,我逐漸活在矯飾的自拍與零星的社交動態里。

    臨近畢業時我揚眉吐氣地拿了文學獎項,劇本開始上演,無心插柳地找到了N市的工作。我以為一切都要走上正軌,能依靠文字養好自己,做一個睡眠充足、膘肥體壯的文字工作者。家里是希望我去M市的,那里工作機會更多,資源更好,但我是個道地的南方人,骨頭里水汽擰一輩子也擰不完,在父母在M市努力為我開辟前路,我在N市也算有了備選的著落。M和N,兩個念起來都很好聽的名字,爸爸問我哪個更好,到底如何才對我更好,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想爸爸有些難過,從小到大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他大多都知道,而現在他確確實實也不知道了。那不如抓鬮吧,我在心里故作輕巧地想了想,但無法說出口。后來我去M市面試,盤在酒店大床上滑動手機,第一家餐廳居然是N市飯館,十分鐘后我坐在里頭,N市的小調繞我一身,啊浮云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醉字彎了又彎,我學不出來,抬頭看天,給媽媽寄過去這一天的月亮。

    這大概是某種暗示,最后我們一家還是坐上了去N市的火車。旅途時間不長,爸爸給我剝好柚子,媽媽遞來衛生紙,吃了幾輪就到站,爸爸慌張地搬動行李要我拿好”電臺“,我和媽媽擠在擁擠的人潮里笑,爸爸也跟著我們笑。N市是層林盡染的季節,我買了一顆軟籽石榴,在太陽底下啃,滿嘴都是亮堂堂的,分給爸爸,喂給媽媽。我把一盞一盞路燈留在后頭,我以為我要做這個城市的主人,要做自己的主人。

    可還是雨果寫得好啊: “人生真是一種極為惡劣的發明,為了生活搞得個腰酸背痛。”我,身高一米六,體重九十斤,喜歡吃菜,很少吃肉,每天的能量只夠支撐十二個小時,可以生產一些不壞的作品,維持人前光鮮舒展的人形,人后卻只能是懶惰隨意的狗。

    可是媽媽說的都對,我確實都沒有收拾干凈,粉色配綠色也的確奇怪。但至于改變,卻沒有一丁點力氣了。我找借口買酸奶闖出家門,在樓下狹小的超市繞圈,像是中年危機作品里,在地庫車里抽煙而不愿上樓的禿頂男子。愛當然是愛的,只是摩擦、分歧日益累積,生活下去都異常費勁,再沒有多余力氣一項項掃干凈。我愧疚于我的煩躁,畢竟媽媽真的說得都對,也都是為我好。況且媽媽還輾轉千里,為我帶來了N市吃不到的家鄉菜,比如吃過兩頓就會擱置的魚,不會解凍做熟的臘肉,樓下就能買到的水果。還幫我扔掉了用完的護手霜瓶子,干掉的指甲油。還好我藏起了干枯的桔梗,否則也會被扔掉。

    這是我在N市的第二個秋天,我依然買石榴吃,卻早已不再想入非非地要做它的主人。草木搖落之際,那狗銜來一只半熟的桔梗,放在我腳邊沖我搖尾巴,花綠得含蓄。這狗子多半是想跟我回家了,但我總是回贈恰到好處的親切與距離。它也許是害羞,也許是不忍看我拋棄那只桔梗,從我手里拔出火腿,踏著紅紅黃黃的葉子,逃開了。

    我雖然懶于收拾,住所一片混亂,但是某些家傳的精神潔癖黏在我身上很多年。比如回家進門要洗手,吃完東西要刷牙洗手,從外面回來穿著衣服褲子不可以往床上坐,按理說我也不會帶一只狗回家,或者帶一只來路不明的桔梗進房間。可這一晚,臥室青綠色窗簾布下就臥著這輕紗一樣的綠花。手機給我推薦歌單,周璇的嗓子里長著幾十年的錄音機,啊呀,團圓美滿今朝醉,浮云散,明月照人來,這一晚的月亮團團圍住我,我不知道要寄給誰。

    從前我收紅紅粉粉藍藍白白的玫瑰,軟玉一樣媚眼如絲著,我也喜歡,但只放在桌上,幾天之后和外賣盒子稱兄道弟。唯一被我掃地出門的是藍色妖姬,倒不是花太難看,而是一個晚上收到在同一家訂的兩份一樣的花,花面面相覷,我也面面相覷。一切都太唾手可得了,連尷尬都是。第二天下樓拎它們去垃圾桶,我于心不忍了三秒鐘,兩盆花相依為命,蜷在樓道口一整夜,像兩個犯錯被逐的孩子,明明它們什么也沒有做。它們風塵仆仆地來到我面前,給我顏色和香,藍艷艷地,我卻要做它們的劊子手。我在垃圾桶前走神,回過神就兩手空空,我去洗了手,沖掉藍色,摳掉廉價的金子,涂上護手霜,刪掉了玫瑰的主人。我對他們不能說毫無愧疚,但我更心疼兩盒藍色。我愧疚的太多了,對花愧疚,大概就能不對人,不對自己愧疚。

    情緒,我倚仗著它寫東西,它是我創作世界的大將軍,每天每刻操練,筋骨強壯,虎虎生風,挑選武器卻總是很糟。每每開始寫作就晝夜混沌,夢魘纏身,筆下未表的絲縷在夢境里扼住脖頸,早上起來也記憶猶新。可那一晚我在夢里嗅到一點綠色的香氣,有什么東西飛過月亮河流抱了我一下,我脫險了。第二天睜眼,陽光溶在桔梗身上,它不露聲色地全然開放,我突然有一些想念那只神奇的大狗,想立刻去倒垃圾,想在它低頭吃東西時很輕地撫它后頸。可能某一天小行星撞擊地球,我就一鼓作氣把它拎去做許多檢查,打各種針,辦一些證明,然后抱它回家,多寫東西賺錢,好給它支付小窩、玩具和鏟屎工具,以及傷風感冒、憂郁躁郁或者絕育。

    如果我要養一只狗子,我也許會早睡早起,每天鍛煉,牽著它遛來遛去,氣急敗壞地鏟屎。不出幾個月,我就會變得身體強壯,精神充沛,寫稿寫得更勤奮,甚至能大方地面曬陽光,逐漸抽去臉上蕭索的蒼白。此外我還要頻繁打掃房間,細細清理狗毛,按時洗澡洗衣,晾衣收衣,燙衣掛衣。再過幾個月,我就里外都是人了。這樣想著,月亮就升了起來,哎呀呀,明月沒有照人來,卻照了一只狗來。

    可正如媽媽所說,我生活得像一片垃圾,收拾不好自己這一個龐然大物,那我怎么去收拾好另一個小生命呢?我不要養它,就像我不動筆寫新的小說,不開始新的感情,我害怕我養狗養得很差,文章寫得很差,愛人愛得很差。

    不,我也許不應該這樣評價自己,我愛得不差,只是太急太快。每一次我都要聽驚雷,聽完之后就墮入泥塘,其他的聲音都是蛙聲,一聲一聲怪煩的。我喜歡說我愛你,說得很動聽。我真的有那么愛嗎?也許有,也許沒有。如果情境正好,我就自然而然地說我愛你,也只是說而已。因為氣息輕輕暖在我下巴,因為雙手冷過雪。時機剛好,景色剛好,是誰不重要,只是我要說我愛你。可這并不是假話,在當時當刻,我不假思索地、真心實意地愛你。

    樓下的挖掘機回魂,大有愈演愈烈之勢。我踏著一地灰塵,乘坐空虛的大腦用游蕩來延宕。昨天和今天的衣服都沒洗,垃圾桶滿了,包里裝著狗血淋頭過的稿子。

    媽媽說新的臘肉換了口味,要我吃過之后給她發消息,時間離八點已經很遠了,不知道狗子還在不在。我拎著垃圾袋和肉下樓,樓里的燈和施工機器共舞。今天沒有月亮,一只黑貓閃了過去。我走貓狗頻現的路過去,垃圾桶邊是我的狗子,只是不再動彈了,身旁有半塊垃圾車里翻出來的垃圾。它就躺著那里,一團松松軟軟的肉,和我一樣,像一團垃圾。天蒙蒙亮的時候環衛工人上班,它就會正式變成車里的垃圾。

    我把肉扔進垃圾車,回單元樓時避開貓狗叢生的道,一只黑貓閃了過去。開門之后我把衣服都洗了,給媽媽發送了一張自拍。

    明天起來我要穿什么衣服呢?

    總之過了今天,我就是一個新的人了。

    劉諾,1998年生,洪湖人,武漢大學文學院學生,青年作家、編劇、導演。創作劇本、小說、詩歌、散文若干,小說發表于《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等雜志,劇本《新生》獲第四屆曹禺杯劇本大賽最佳新人獎,劇本《蓮葉何田田》已出版并被搬上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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