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部公房著作《砂女》:社會異化,人無自由
近日看罷日本作家安部公房的著作《砂女》,講了一個疲于工作與情感的男教師為了“不使自己在時間的洪流中像‘河床’一樣被漸漸侵蝕”,在未告知任何人的情況下只身來到遠方的海邊企圖捕獲一類罕見昆蟲,卻誤入一個圍困于沙海中的貧困村落后被囚禁,在屢次逃離失敗并被迫慢慢習慣后找尋到自身生命的價值意義與真正的“自由”的故事。
這個故事,荒誕卻真實,迷惘卻理性,絕望也希望,活著是為了“挖沙”,“挖沙”是為了活著,掏空的生命,掏不盡的“流沙”,一切行為的重復,都指向一個殘酷的真相——僅僅是活著,就已用盡全力。
深究來,有形沙洞如無形人生,又如無形社會,仁木順平掉進的不是囚禁他七年的沙洞,而是生命的沼澤與社會的泥潭,他重復七年的挖沙行為不過是重復人一生中無意義的日常以及為適應異化社會所做的努力,置身沙洞的孤獨與絕望也不過是被異化社會迷失了自我,被異化人群所不理解的存在困惑與生存迷茫。
許多人幻想讓生命獲得極大或最大的價值,但絕大多數人活著只是在“挖沙”,只是在重復。不錯,重復是生命的真相,但無端的重復,不管行為是否具有意義,都經不起時間的無限消解,平庸的生存性行為不會因為無止境的重復就具有了向存在性行為過渡的可能,生命的價值也不僅僅局限于活著與存在。
仁木順平三番五次地逃離沙洞,除了渴求自由,何嘗不是懼怕這無止境無意義的“重復”呢?
“他啃指甲,連心臟的鼓動都不能安定,他抽香煙,連腦波的節奏都不能滿意。呼吸、步行、內臟的蠕動、每天時間的分配、每七日一個禮拜天、每四個月重復一次的學期期末考試,談不上使男人放心,反而成了新的反復逼迫的結果,不久,他抽煙一天比一天厲害起來,還與囤積指甲污垢的女人一起,胡亂尋找世人眼睛夠不到的地方,大汗淋漓被噩夢魘住……”
無意義重復囚禁了人的自由,不自由卻是人生的常態。
資本主義制度大發展,物質化的現代社會對人心人性的異化繁衍了對人存在的蔑視,利益至上的價值觀異化了人的思維,束縛了人的自由,于是有了新時代大部分人意識所構建的冠冕堂皇的社會制度,自認代表正義的少數服從多數的畸形規則,以維護人權的名義,束縛了人的選擇權利,人心本性與人身自由。
世俗權力的無窮放大及其對個體權力空間的擠壓和褫奪造就了異化的社會,異化的人群,現實的必要性約束著人類社會的生活意識,個人只有去適應集體才被容許生存。
許多人緊隨時代變遷,自以為的“獨立”個體,實際上早已成為被刻骨般同化的軀殼。科技飛速發展的當代,人們了解資訊的方式由最初肢體及口頭相傳的原始時代,后來的竹、帛、錦、烽火等物質時代,再后來的逐漸完善的紙質時代,到如今四通八達的網絡時代,人們不斷調整自己的思維接收機制來充實自己跟上潮流,跟上時代,通過由網絡上得知來的新聞消息發散自己的思維并闡述自己的觀點和意見,以為自己很創新很獨立,事實上早已被同化。
20世紀20年代,李普曼在他的代表作《公眾輿論》一書的開頭講了一個故事:1914年,生活在大西洋一個島嶼上的英國人、法國人和德國人與外界的唯一聯系是每60天往返于大陸之間的英國郵輪。到這一年9月,郵輪路過這個島嶼之前,島上居民所知道的歐洲大陸仍然是兩個月前送來的最后一期報紙所提供的那些新聞。當9月中旬的一天,郵輪再次來到島嶼的時候,居民才得知6個星期前第一次世界大戰就已經爆發了----幾十天以來友好相處的他們已經在事實上成了敵人。然而,事實上島上居民與大陸居民的情況并沒有本質的區別:無論是60天,還是6天、6小時,所有消息的接收者無不在事實發生一段時間以后才了解到有關消息,而在此之前,他們頭腦中的世界仍然保持著事件發生前的狀態。也就是說,人與其生活其中的現實環境之間存在一種擬態環境,而這個環境在某種程度上是人類本身創造出來的。
后來因麥庫姆斯和肖發表在《輿論季刊》上的論文而成名的理論----“議程設置”概括了這一概念:媒介不能告訴人們想什么怎么想,卻能告訴他們該想些什么。公眾會按照媒介對各種問題的重要程度的設定來調整自己對這些問題重要性的看法,或者說媒介對某一事物的強調程度同公眾對同一事物的重視程度構成正相關關系。
媒體對大眾如此大的強烈的引導性,現在,你還敢說你“獨立”么?大眾媒體塑造的世界與人們頭腦中的世界高度一致或高度相關,你思考并闡述前,思維其實早已被控制,你拼命“獨立”前,思維其實早已被同化,無論你怎么想怎么做,你與他人在一開始就并無不同,時代思維控制了你的個人思維甚至物理肉身,多少人自以為活得很精彩,很獨立,何嘗不是被時代牽著鼻子走,多少人早被同化,又多少人迷迷而不自知。
多少人思維同化的同時也不斷被異化,不僅強行異化他人思維,可怕的是,連自己的思維也殘忍異化。
當代社會是由以大多數人意識所構建的“約定俗成”的社會制度所支撐著的,所謂“約定”,即“共識”,那么,如何使幾十億的不同個體在人性本能及各種條件約束下達成一致?只能是這“約定俗成”的規則都于其有利罷了,可這些“規則”卻明目張膽名正言順地打著“正義”與“集體”的幌子令這人性私心“大行其道”千百年,所謂“少數服從多數”,所謂“請主動給老弱病殘幼孕讓座”……都不過是因為利益,因為每個人都有“老弱病殘幼孕”的一天,因為所有人都不喜歡被孤立。
但是,憑什么要舍棄個人意愿服從大多數人的意見,多數人的所言所為就一定是對的一定是正義的嗎?所有人都在呼吁倡導人權,所有人又都在俯視踐踏他人的人權,窒息毀滅自己的人權,明明所有人都沒有義務服從,但所有人又都在服從。
法不責眾,所謂的“正義”,所謂的“集體主義”,冠冕堂皇的畸形規則,不斷地擴大異化人性的丑惡黑暗,不斷地約束消耗人性的勇敢善良,什么是自由,什么是選擇,早已于滾滾紅塵濤濤大浪間蕩然無存。
異化不僅以“集體形式”體現,更以“個人方式”體現。資本主義制度大發展,資本主義社會大發展,“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法則逼迫繁衍的追名逐利驅使人性異化,催生人性黑暗,蔑視人性存在,現實社會與人的“存在”逐漸疏遠,逐漸不和諧,現代文明社會物質與利益催生了無數迷茫,孤獨與困惑。
多少人一邊絕望地重復著“挖沙”行為,一面又為了適應生存不斷地蛻變自己,但必要的不是從孤獨中逃脫,不是從孤獨中恢復正常,而是把它看做必然之物主動接受,并在孤獨中探索未知的新的途徑,因為,身在大海,就必須與世浮沉潮起潮落,身在森林,就必須隨遇而安落葉歸根,別無他法,一棵小草,如何撼動大樹,別無他法。
《砂女》以現代主義的視角,結合對社會的客觀觀察,通過營造奇妙怪異的世界,揭示了現代多數人的孤獨狀態,不斷探索和挖掘人性的本質,仁木順平的最終抉擇完成了其對生命的理解與對本性的探討----“挖沙”是為了活著,重復地“挖沙”是為了尋找生命存在價值的可能性與精神所需價值的可塑性,只要不斷努力,就能創造人存在的客觀條件以及人存在的更大空間,在重復中認識重復,反抗重復,并超越重復,不斷挖掘和探索,找尋迷失的自我。
仁木順平在沙漠中利用簡易裝置捕水,大概就是他存在的價值與自由。?這何嘗不是“隨世浮沉”,“隨遇而安”?
“洞穴的底部,依然什么變化也沒有,但他的心情卻像登上了高高的塔頂。”
所幸,他既沒有同化,也沒有異化,他只是,從沙子中和水一起撿回了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