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讀《達洛衛(wèi)夫人》的時候，書中有段話被我反復抄寫，這是伍爾夫?qū)_洛衛(wèi)夫人和青年人賽普蒂默斯的一段評論：“無論如何，生命有一個至關(guān)緊要的中心，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卻被無聊的閑談磨損了，湮沒了，每天都在腐敗、謊言與閑聊中虛度。那青年卻保持了生命的中心，死亡乃是挑戰(zhàn)。死亡企圖傳遞信息，人們卻覺得難以接近那神秘的中心，它不可捉摸；親密變?yōu)槭柽h，狂歡會褪色，人是孤獨的。”

后來我又陸陸續(xù)續(xù)讀了伍爾夫的其他幾本，看了那部根據(jù)邁克爾·坎寧安的原著改編的電影《時時刻刻》，《達洛衛(wèi)夫人》里的賽普蒂默斯在影片中成為了身患艾滋的藝術(shù)家理查德，后者自然也沒有擺脫自殺的定數(shù)。影片的結(jié)局是伍爾夫在衣兜里揣滿石頭，走向了烏斯河。

妮可·基德曼在電影《時時刻刻》中飾演伍爾夫

如果說死亡真的傳遞了某種信息，對于那時的我來說，自殺也是一種相對崇高的選擇。生者習慣于把這看作是對生活喪失信念的結(jié)果，但作為對無意義的生活、對精神與肉體折磨的最終反抗，完成它恐怕需要遠超于生存下去的信念。

七八年的時間里，我已經(jīng)從尚未涉世的學生變成在生活中越陷越深的青年人，我所親歷和觀看到的世界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生存與死亡并非如商籟所說的，僅是“一扇向里／或向外敞開的門”。無論是它們各自本身，還是在疾病、痛苦等情況下二者之間的互相拉扯，都過于復雜。

如此來說，在今天讀這本《弗吉尼亞·伍爾夫傳》更像是讓這樣一個祛魅的過程變得名正言順，也將我從對伍爾夫的狹隘印象中拉出來。她經(jīng)受疾病帶來的痛苦，這讓她變得憂郁和瘋癲，但作為一名普通人和一位作家，她享有在世俗生活與職業(yè)生涯中獲得樂趣，甚至犯錯的權(quán)利，重要的是，這些她都做到了。

這本伍爾夫傳的作者是伍爾夫的外甥昆汀·貝爾，按照昆汀的說法，這是伍爾夫去世二十多年后，他的姑父倫納德建議他撰寫的。比起伍爾夫的其他傳記作家，昆汀可以說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他從倫納德那里拿到了大量的一手資料，其中包括夫妻二人的通信，伍爾夫的手稿。作為家族成員，他也可以相當方便地查閱伍爾夫與家族成員的資料。

八百余頁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傳》被分成上下兩冊，以1912年——弗吉尼亞與倫納德·伍爾夫結(jié)婚這年為節(jié)點，上冊是她作為弗吉尼亞·斯蒂芬的三十年經(jīng)歷，下冊講述了她從成為伍爾夫夫人到1941年投河自盡的二十九年。

弗吉尼亞于1882年出生于海德公園門。這是一塊充滿傳奇色彩的地方，從19世紀起，它是人們舉行各種演講、政治集會的活動的場所；在20世紀末，它又因舉辦大型免費搖滾音樂會而聞名。對于彼時剛剛出生的弗吉尼亞來說，它則代表了父輩們從農(nóng)夫轉(zhuǎn)變?yōu)榫羰康膴^斗歷程，它是優(yōu)渥家境和社會地位的象征。

弗吉尼亞在海德公園門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期，也并沒有逃脫所謂成長的陣痛、生活的殘酷。十三歲的時候，弗吉尼亞的母親朱莉婭去世；兩年后，同父異母的姐姐、代替母親照顧家人的特斯拉去世；1904年，父親萊斯利去世，弗吉尼亞跟隨家人搬到了布盧姆斯伯里的戈登廣場，之后再也沒有回到過海德公園門。

昆汀把朱莉婭的死看作是：“在利他的工作中匆匆度過了一生，最終燃盡了自己的抵抗力。”這里的“他”既指這個十口之家，也指的是孤僻敏感的萊斯利，在失去妻子后，萊斯利開始將自己放任于悲慟之中：“那個可怕的夏天就這樣一幕接一幕地度過，直到最后他徹底垮了，窘迫的孩子們坐在尷尬的寂靜中，他呻吟著、哭泣著，希望自己死了。”

母親去世不久后，弗吉尼亞出現(xiàn)了第一次精神崩潰。同一時期發(fā)生在她身上的還有同父異母的哥哥對自己不間斷的騷擾。昆汀對這件事的看法偏向于保守：“我對弗吉尼亞的精神疾病不夠了解，沒法說這種少年時代的創(chuàng)傷是否和它們有任何聯(lián)系。”

當然，就像前面所說的，弗吉尼亞享有獲得樂趣的權(quán)利。從昆汀在書中多次引用的《海德公園門新聞》可以看到這點。這是弗吉尼亞在九歲的時候創(chuàng)辦的一份周報，她用詞語代替了玩具去完成屬于自己的游戲，又在這種游戲中記錄下周遭的經(jīng)歷。

1892年的周報上記錄了萊斯利一家人在圣埃夫斯度假的經(jīng)歷，這是全家人一年一度的盛事，遠離倫敦，拖家?guī)Э谌ペs往夏日的海灣。弗吉尼亞在報上寫道：“斯蒂芬一家去圣埃夫斯的日子比往年要早得多。在年輕人心目中，這是天堂般的前景，他們熱愛圣埃夫斯，陶醉在它那眾多的樂趣中……”

在昆汀看來，這片少年時代的伊甸園成為了弗吉尼亞日后創(chuàng)作《海浪》、《到燈塔去》等作品時取之不盡的回憶寶藏。

搬到戈登廣場的時候，弗吉尼亞22歲。這是孩子們長大成人，面對新階段的伊始，弗吉尼亞和姐姐瓦奈薩、哥哥索比、弟弟艾德里安成為家族里僅有的還凝聚在一起的成員，日后，這個集體逐漸擴展為布盧姆斯伯里集團。

但凡后世提到伍爾夫，似乎總是避免不了談到布盧姆斯伯里集團。在當時，這個集體的擁護者涉及文學界、藝術(shù)界的眾多代表，是當時倫敦最著名、最風光的團體。但根據(jù)昆汀披露出來的內(nèi)容，團體的內(nèi)部并不和諧，它的創(chuàng)辦理念時常與上流社會的迂腐風氣沖突，成員之間也充滿了情感和觀念上的矛盾，以至于弗吉尼亞不得已提出把成員劃分為核心和外圍：“核心是一個由對真理的探求者構(gòu)成的緘默圈子。”

對弗吉尼亞來說，在戈登廣場的那段時期還未能開啟她的真正創(chuàng)作。她把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文學評論上，從1905年開始為《泰晤士報文學增刊》撰稿，這是一段差不多維系了一生的關(guān)系。

這一年，弗吉尼亞的哥哥索比因傷寒去世，姐姐瓦奈薩在索比去世第二天宣布嫁人，萊斯利家的孩子再次面臨分別。為了不讓病重的友人得知這個噩耗，弗吉尼亞不得不維持哥哥仍然活著的假象。葬禮過后三天，她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說：“索比恢復得很好。他很生護士的氣，因為他們不肯給他羊排和啤酒，他還問為什么他不能和貝爾一起出去騎馬和打野鴨。”

昆汀對這件事的看法是：“她還是覺得自己延續(xù)下來的生命僅僅是一次沒有他參加的遠足，而死亡將只不過是回到他身邊。”索比和朱莉婭的死確實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弗吉尼亞身邊，而等到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不再是弗吉尼亞，而是伍爾夫夫人。

嫁給倫納德·伍爾夫這件事多少都有點讓人吃驚，它的發(fā)生就像瓦奈薩因弟弟的死嫁人一樣，來得猝不及防。但事實證明，嫁給倫納德是伍爾夫這一生中最明智的決定，在投河前寫給倫納德的信里，伍爾夫?qū)懙溃骸拔蚁胝f的就是，我生命中所有的幸福都歸功于你。”而這句話并非是臨終前某種帶有寬慰性質(zhì)的話語。

萊斯利爵士與朱莉婭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可以嫁接到倫納德夫婦身上。伍爾夫像他的父親一樣，敏感脆弱，加上一直以來未曾痊愈的精神狀況，從她三十三歲時發(fā)表了處女作《遠航》起，每一部作品的問世都可能誘發(fā)伍爾夫精神崩潰，因為她害怕看到自己的作品受到批評。所幸的是，在當時她的作品幾乎沒有敗筆。

1917年，伍爾夫出版了《墻上的斑點》；1919年，出版《丘園》和《夜與晝》；1922年，出版《雅各布的房間》；1925年，出版《普通讀者》與《達洛衛(wèi)夫人》；1927年，出版《到燈塔去》；1928年，出版《奧蘭多》；1929年，出版《一個屬于自己的房間》；1931年，《海浪》問世；1937年，幾經(jīng)重寫和修改的《歲月》問世。

伍爾夫曾在年近三十的時候感嘆自己的處境，沒有結(jié)婚，沒有孩子，連一部像樣的作品都沒有。在與倫納德共度的二十九年里，這些擔憂在很大程度上都煙消云散。而倫納德也確實非常出色地扮演了像朱莉婭一樣面面俱到的角色。

這如同是一個人在孤海漂泊多年后，重新回到了臂彎般柔軟堅實的港口。在這里，過去的記憶也逐漸升騰，朱莉婭和萊斯利以拉姆齊夫婦的形象出現(xiàn)在《到燈塔去》，索比成為了《雅各布之屋》的主角原型，還以珀西瓦爾德的形象出現(xiàn)在《海浪》里。逝去的家人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伍爾夫的身邊。

1941年，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倫納德夫婦商量好，如果英國戰(zhàn)敗，就共同自殺。在寫給倫納德的信里，伍爾夫?qū)⑦x擇自殺的原因歸結(jié)為：“我肯定自己就要再次發(fā)瘋了。我覺得我們沒法再經(jīng)歷一次那些可怕的時期。”倫納德可能未曾想到，伍爾夫在如此平常的一個上午走向了死亡，而伍爾夫也沒有想到，四年后，這場戰(zhàn)爭以法西斯的戰(zhàn)敗而告終。

“將手杖留在河堤，她把一塊大石頭硬塞進外套口袋，然后走向死亡，‘一種我將永遠不會描述的經(jīng)歷’，就像她曾對維塔說過的那樣。”

昆汀給姑姑寫的傳記到此結(jié)束了。他所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身處家庭、社交與日常生活中的那個伍爾夫，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伍爾夫作為普通人的生活面貌，并未過多涉及她作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歷程。

昆汀曾在前言里將自己的著傳態(tài)度定義為“客觀”，但全書讀下來難免讓人有一種借題發(fā)揮的感覺，倒不是事實有所出入，可能不會有傳記作者能比他更接近事實。只是根據(jù)事實進行大量文學性的發(fā)揮和自我觀點的表達，讓我這個伍爾夫迷略感尷尬。

最后，作為對文章的一點補充，我想寫寫伍爾夫曾參與的一樁趣事。1910年，伍爾夫女扮男裝，和弟弟艾德里安等四人登上了當時英國皇家艦船“無畏戰(zhàn)艦”。他們謊稱自己是非洲某個國家的外交團，在艦船上受到了高規(guī)格的待遇。此事被媒體披露后，英國海軍感覺顏面盡失。而凡是經(jīng)歷這事的人，無一不稱贊伍爾夫絕佳的扮相和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