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舔絲絨》:19世紀末倫敦女權眾生相
取得肯特大學英語文學學士、蘭開斯特大學英語文學碩士后,Sarah Waters(薩拉·沃特斯)在倫敦大學瑪麗女王學院拿到了博士學位。她的論文題目名為“狼皮與寬袍:1870年至今的女同與男同歷史小說”。
Waters的學術背景是其小說與眾不同的根基所在。在博士論文即將(但尚未)完成時,她就迫不及待地著手開始了《輕舔絲絨》的構思和創作。因此,這本小說除卻被讀者所廣為贊嘆的“故事性”之外,扎實的學術研究帶來的“社會性”和“批判性”也躍然紙上?!遁p舔絲絨》是一個女同故事,同時亦是一個倫敦故事和一個女權故事。它發生在19世紀末維多利亞時代后期,呈現出女權主義在倫敦這座傳奇都市的各種奇異表現形式。
小說故事的女權運動背景:世界女權運動的第一波浪潮
故事的主體情節發生在1888~1895年的倫敦城。這座城市當時正被包裹在世界女權運動第一波浪潮的高潮里。時間上,第一波女權運動(一般認為其時間段為19世紀40年代~20世紀20年代)緊接著第一次工業革命(約于18世紀60年代~19世紀40年代)而發生,后者最大的特點表現在“機器”的發明和被大規模運用上。
“機器”彌補了女性與男性先天的勞動能力差距。同時,“機器化大生產”也瓦解了以家庭為單位的社會生產結構。女性得以同男性一樣進入勞動力市場(據統計,1888年,女工約占英國工業勞動力的1/4),參與到工業化生產的新經濟中,伴隨而來的必然是經濟地位的提高和個體獨立性的增強。第一波女權運動的核心,是解決女性經濟地位不斷提高與政治地位依然低下的不協調狀態,目標是爭取與男性平等的政治權利。
把《輕舔絲絨》放到上述大背景下,就會發現,“女同故事”只是小說具有的豐富維度中的一維。事實上,Waters在敘述中安排了大量有關女權的人物、線索、細節,帶著批判性的筆觸,精心描繪出一幅19世紀末倫敦女權眾生相。
眾生相最中心的人物,是小說的第一女主角Nancy。整個故事圍繞她先后的三段同性戀情和三位女性情人而展開。故事發生的地點從濱海小鎮到倫敦,從各大劇院到窮街陋巷,從西部富人區到東邊貧民區;出現的人物有小鎮淳樸的牡蠣餐館之家、劇院圈子的各種角色、上流社會的貴婦組群、工人階級的男男女女,等等。有關女權的主題,就被安插在這些目不暇接的地點和形形色色的人物身上。
男裝麗人:女權的一種戲劇表達
“你吃過惠特斯特布爾的牡蠣嗎?”小說的第一部分,講述濱海小鎮牡蠣餐廳愛唱歌的小女兒Nancy,愛上了前來巡演的男裝麗人Kitty,在狂熱的單戀狀態下,以服裝師身份同她一起到倫敦發展,因機緣巧合也成為一名男裝麗人演員的故事;這段戀情以Kitty最終無法面對自己的性取向,選擇嫁給經紀人Walter而告終。
基于將女性的活動范圍嚴格限定在“家庭”的男權制的社會控制理念,東西方文化在歷史上曾不約而同地禁止女性參與戲劇表演。在英國,現代戲劇起源于教會,為了讓文盲和低文化水平的教眾能更好地理解教義,彌撒的一些部分會以簡要的戲劇化表演來呈現。同不允許女性擔任神職工作一樣,參與該項“表演”的人,被嚴格限定為男性。
這種宗教性的表演后來慢慢從教會脫離出來,有了自己的生命力,最后發展成正式的戲劇。然而拒絕女性表演者的做法卻一直被延續下來,原因是男權對表演行業的壟斷。莎士比亞戲劇的核心女性角色——奧菲利亞、克利奧帕特拉、朱麗葉等,最初都是由年輕俊美的男性(姑且稱之為“女裝俊男”)扮演的。一直到17世紀后半葉,女演員才得以登上舞臺,親自出演原本由男性錯位替代的女性角色。
以男裝麗人(male impersonator)作為一部維多利亞時期歷史小說的描寫對象,很有時代性,也很絕妙。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在戲劇舞臺上出現的男裝麗人,是女性第一次在公共生活領域公開以“男性”身份“拋頭露面”的實踐。與之前的“女裝俊男”不同,“男裝麗人”是主動地、挑戰性地自主選擇了“男性”的外表。
小說中,Kitty首次現身的時候,“穿著一套剪裁得體的男士西服,袖口和前襟鑲著閃亮的絲綢。翻領上別著一朵玫瑰,前袋里插著一副淡紫色的手套。她背心下面穿的是雪白筆挺的襯衫,立領有兩英寸高。她的領口系著一個白色蝴蝶結,頭上戴著一頂禮帽?!边@是當時男裝麗人演員的典型形象,她們看起來像帥小伙,但又在細節之處“穿戴”細膩的女性符號。她們表演的內容,通常包含帶有一定諷刺性的歌詞和對男性舉止諷刺性的模仿。
男裝麗人與女權主義在心理層面上有著非常微妙的聯系。女性對自身“第二性”地位的反思,首先來自“身體上”兩性生理性別的差異。這種生理差異如何最終導致男尊女卑的社會地位差異,是女權主義先行者所思考的重要問題之一。
男裝麗人首先挑戰的,就是男女生理性別的差異。表演者在生理性別之外,獲得了一種“表演性別”,在戲劇世界中毫無障礙地“踐行”了男性的生活狀態。其次,男裝麗人也挑戰了女性在“心理層面”亦必須作為女性的桎梏,在非黑即白的男權制性別觀念之上,創造出了一個本就存在的“模糊地帶”。戲劇表演是人類的一種本能,某種意義上說,人類是通過“表演”來進行個體和群體身份構建的。
當代女性主義學者Judith Butler提出,“性別不應該被解釋為一種穩定的身份,或是產生各種行動的一個能動的場域;相反地,性別是在時間的過程中建立的一種脆弱的身份,通過風格/程式化的重復行動在一個表面的空間里建制?!保ā缎詣e麻煩:女性主義與身份的顛覆》)這個觀點具有相當深刻的創見,本質上,性別難道不是同其他被擬制和信奉的符號一樣,是人類用以進行身份構建的整個“表演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已嗎?
歷史學者不??昭▉盹L。Nancy和Kitty的這段故事,可以從真實歷史中男裝麗人表演風靡時期的許多人物身上找到影子。英國最著名的男裝麗人演員Vesta Tilley想必就是Kitty這個人物的原型,她3歲就登上了舞臺,6歲開始“男裝麗人”表演,坐擁女粉絲無數,而最后她也嫁給了劇院經理人Walter(與小說中Kitty的丈夫同名)。真實版的男裝麗人的愛情故事上演在美國,著名男裝麗人演員Annie Hindle嫁給了她的服裝師Annie Ryan(生理性別女,社會性別男),婚姻一直持續到Ryan去世。小說中,作者沒有安排這么美好的結局,Nancy被Kitty無情背叛而流落街頭。
相對當下尖銳熱辣、大膽挑釁的“變裝文化”,維多利亞時期的“男裝麗人”表演是隱晦斯文、模棱兩可的,以一種諷刺、調侃的方式對傳統的兩性差異進行了探索性的挑戰,在當時的流行文化中注入了一抹女權主義的色彩,可以說是女權的一種戲劇表達。
上流社會貴婦圈:熱衷于隱秘色情?熱衷于女權運動?
Sarah Waters居然在心碎流淚的戀情之后,安排了一場上流社會亂性生活的獵奇故事。Nancy流落街頭后,延續她的“表演”,成為一名“男妓”,她被西區寡居貴婦Diana窺視跟蹤,并成為她豢養的情婦/夫。小說第二部分的故事充斥著復古、頹廢、激情、墮落,好似一場上流社會隱秘色情的巡禮。這部分同女權又有什么關系呢?
“酷兒”貴婦們的活動組織——女士俱樂部——是一種耐人尋味的女性組織形式。Nancy被Diana第一次帶出門“展示”,是去到薩克維爾街的卡文迪什女士俱樂部:一個上流社會貴婦聚會場所。生物學和社會學研究提供了許多可信的證據,而我們從一般的生活觀察中亦可發現:女性更傾向于“一對一”的朋友關系(比如,女性在親密伴侶之外通常還會有一個“閨蜜”),她們維系友情的方式是私密的“談心”;而男性更喜歡“俱樂部”這種形式的社交方式(男性的友情相對更加隨意與疏散),他們的友情通過一起“活動”來保持。
“俱樂部”很可能起源于人類最初以男性為主的小型群體“狩獵”活動?!八齻兇┑氖侨棺?,卻像那種裁縫專門做出來標新立異的衣服,像是匆匆縫制的男裝。好多人穿的像是外出服或女騎裝。有些人戴著夾鼻眼鏡,有些戴著用絲帶拴著的單片眼鏡。有一兩個人的發型非常驚人。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女性聚會上見過這么多領帶?!盢ancy在卡文迪什俱樂部所見到的景象,幾乎就是一個傳統男性俱樂部的“女性版”。
19世紀末以前,女性基本沒有權利像男性一樣加入“俱樂部”。世紀交替之際,女權意識覺醒,女性開始建立自己的俱樂部。上流社會有模仿男性俱樂部的高端女性俱樂部,中產有職業女性俱樂部,工人階級也有女工俱樂部。這些俱樂部為女性群體提供了自己的活動組織和空間。除了提供交流機會和社會服務之外,其中的某些還成了女權運動的基層組織形式。1859年,Theodosia Monson女士在朗漢姆19號自費為《英國婦女雜志》設立了一個辦公室,同時設有閱覽室和咖啡館,很快那里就成為有政治頭腦和政治訴求的進步女性聚會場所,以“朗漢姆女士協會”而聞名,成為英國女權運動的第一個重要組織。
盡管小說中帶有“變裝”色彩的上流社會女士俱樂部并不是當時的主流,且描寫的側重點是貴婦們墮落的異色生活,但有趣如Waters,也在其中夾帶了一些有歷史依據的“女權”私貨。誰能想到放蕩且熱愛性虐的貴婦Diana,居然是女權運動的積極實踐者呢?
和很多表里不一、性格復雜的權勢人物一樣,Diana的公眾形象是一位樂善好施的慈善家、一位女性參政的支持者,她的陣地是一本叫做《箭矢》的女權雜志。該雜志并非杜撰,確實是一份在1892~1899(和小說中的時間一致)年間發行的周刊,雜志的主要內容是為女性爭取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受教育權,以及討論活體解剖、服裝改革、兒童保育和素食主義等在當時非常激進的議題。
資料顯示,《箭矢》雜志創辦初期的辦公地點在河岸街,距離小說中卡文迪什俱樂部也就一公里左右。而小說結尾,Nancy在維多利亞公園集會再次看到Diana的時候,她依然在為《箭矢》雜志奔忙,那是1895年。歷史學者進行虛構創作時,究竟是在寫小說還是在寫歷史?有時候真的很難分辨,這正是閱讀歷史小說的別樣樂趣所在。
然而為什么有權有勢的貴婦,對看上去仿佛更符合中下階層需求的女性政治權利如此熱衷呢?19世紀末的英國,女性與男性的權利不對等,在社會各方面和各階層普遍存在。舉一個熟悉的例子,曾經大熱的英劇《唐頓莊園》,就講述了在20世紀初依然存在的貴族長男繼承制下,沒有兒子的貴族家庭中,女兒受到繼承權擺布的婚戀故事。要改變諸如上述繼承法的男女不平等法律制度,指望被男性全然統治的上下議院是不靠譜的,女性必須選舉自己的代言人,成為議員,才有機會為個體和群體爭取更多平等的經濟和文化權利。這種基于作為“女性”本身而產生的訴求,當然不分貧民與貴族。
社會主義女權主義:一種英國特色的女權運動
經歷了刻骨心碎的初戀、激情墮落的虐戀之后,Waters終于安排了一位“禁欲系”的愛人給女主角。Nancy再次被拋棄后,踉蹌地找到了與之僅有兩面之緣的社會主義者Florence和她哥哥Ralph的家。在這個為了工人和貧民權利而奔忙的家中,Nancy逐漸對真實的自我有了清晰的認識,并且開始思考除了自己自私的愛恨情仇之外,或許還有更具意義的生活和真正平等真誠的愛情。
Florence和Ralph兩兄妹的組合,有意或巧合地映射了女權主義與社會主義相結合的一種英國特色。19世紀末,與歐洲其他國家不同,英國的女權運動與社會主義關系緊密,出現了女權主義的重要流派之一:社會主義女權主義。該流派認為,女性作為一個“階級”受到壓迫的問題,在工人運動、社會民主運動和馬克思主義運動中可以得到根本解決。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是社會主義女權運動的理論基礎之一,書中主張“女權主義應該與階級斗爭相結合,改變資本主義和男權制體系這兩個制度的一方,就能夠導致另一方的改變?!?/p>
小說中,Florence一直從事的女性社會福利性工作(孤女之家、女工合作協會等),正是社會主義女權運動所實踐的另一個主張:女性長期以來的不利地位,不是個人能力造成的,而是有深刻的歷史和社會背景。要提高女性的地位,不能僅依靠個人的努力和所謂的“公平競爭”,而是要為女性爭取保護性立法和弱勢群體的特殊救助措施,從而實現真正的男女平等。這是社會主義女權理論在當時的社會狀況下,很有實踐價值的一個方面。
小說中反復出現的人物Eleanor Marx——Florence曾經深愛過的Lilian的精神偶像——是社會主義女權運動的代表人物?!笆且晃蛔骷摇⒀葜v者,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者”,Ralph這樣描述她。Eleanor是Karl Marx(卡爾·馬克思)的小女兒,16歲起就開始擔任他的秘書。雖然在各種女權主義著作中并不常被提及,但她在英國有著廣泛的知名度和影響力,被稱之為“社會主義女權主義之母”。
工會運動充斥著小說的第三部分。真實歷史中,Eleanor是英國新工會主義(憲章運動失敗后興起)最初的、最突出的領導人之一,是她把女權主義引入工會運動中。她同丈夫Edward Aveling合著的《婦女問題:從社會主義視角看》,是社會主義女權主義的革命性著作,其重要性不亞于沃斯通克拉夫特的《女權辯護:關于政治和道德問題的批評》以及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間自己的房間》。難怪在小說中,她被如此推崇,作為一個精神領袖存在。
只是,很不幸,作為女權主義者的Eleanor,同時是一個愛情至上的人。她在43歲那一年因丈夫的不忠服藥過量而去世。至于為什么社會主義女權主義會在英國生根發芽,而不是在歐陸的其他國家,本質上是因為英國對社會主義的寬容。一個簡單的事實是,19世紀中期,Karl Marx相繼被法國、比利時、普魯士、法國(再次)驅逐處境,最后收留他的是英國。沒有英國保守卻寬容的一貫政治傳統,就沒有出生在倫敦的Eleanor Marx,以及她后來引領的社會主義女權運動。
小說的第三部分積極昂揚,頑強的女主角終于活出了真我,一直被辜負卻依然勇敢地去追求一份基于平等關系的、表里如一的愛情。女權主義思想和行動在她周圍發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她對自我社會性別的認同和再思考。小說結尾,Nancy和Ralph共同完成演講的段落寫得相當激越精彩,她已經不自覺地成長為一名對女權和社會主義有了全新認知的新女性,而這一切都源于她的新愛人Florence。愛上一個可敬的人是何其幸運,情愛的吸引力是一時的,人格魅力的吸引力是一世的。
小說創作時期的女權運動“新浪潮”
《輕舔絲絨》是Sarah Waters的處女作。這部小說和很多處女作一樣,并非十全十美;而她后來的幾部作品各有各的精彩。但是,《輕舔絲絨》依然是許多讀者心目中的最愛,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BBC劇集《南茜的情史》,也在同志群體以外俘獲了全球更廣泛受眾的心。小說的成功和持久的生命力,與其創作的時代背景大有關系。
作者開始寫作這部小說是在1995年,她29歲?!拔矣浀?0年代,我處于一個激動人心的作為一名’同志’的階段,很年輕,住在倫敦這樣的地方?!盬aters后來談到小說創作時她的心理狀態。而那個年代,又恰好是第三波女權主義浪潮發生的時間,這一波女權主義的中心議題之一,與Waters本人的性取向和《輕舔絲絨》的另一個主題密切關聯:女同性戀。“我甚至認為,如果沒有這樣的運動浪潮,我不可能成為一名作家,因為我的寫作很大程度上來自于我的閱讀,我開始寫作是在上世紀90年代中期,當時正是英國女權主義、女同性戀(和男同性戀)小說的鼎盛時期?!盬aters接受某個采訪時說到。
在第三波女權主義浪潮的背景下,Sarah Waters不可避免地,會從女權主義的視角去寫女同故事;作為一名同志,她自然地也以其女同志的身份來探討女權。社會背景和作者個體的生命體驗,在任何創作過程中,都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從小說最后呈現出來的樣貌看,故事雖然發生在19世紀末的倫敦,但20世紀末倫敦乃至全世界上演的新一輪女權主義運動也在其中刻上了深深的印記,讓一個原本復古悠遠的歷史故事,顯得現代感爆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