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身風月,如何收拾起? ——昆曲藝術的失傳與再傳
滿身風月,如何收拾起?這是老邁的昆曲所面臨的一個非常嚴肅的課題。什么是昆曲遺產的高雅格調?我們應該保護、傳承、弘揚怎樣的優秀藝術作品?應該如何推陳出新地再傳,使之煥發更動人的光彩?簡單重復,僅僅滿足于表面上的熱鬧,其深層次原因何在?
前人曾經以“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來形容昆曲的興旺。“收拾起”原是《千鐘祿·慘睹》唱詞第一句“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中的前三字;“不提防”則是《長生殿·彈詞》第一句唱詞的前三字,可以想見昆曲演出的普及已到了家喻戶曉的程度。今天,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非遺”已整整十八年。毋庸諱言,還有許多問題難以解決。它縱然滿身風月,卻流失不止。即便是梅花獎得主,也僅僅只能演區區幾折戲。諸多技藝乏人傳承。復又該如何收拾起?
這些年,認真拜讀了《顧曲塵談·中國戲曲概論》(吳梅)、《昆劇發展史》(胡忌、劉致中)、《昆曲表演學》(丁修詢)、《昆劇表演藝術論》(顧篤璜)、《昆曲傳世演出珍本全編》(蘇州昆劇傳習所)等大量著作,反復琢磨,更有前輩昆曲研究者耳提面命,在領略昆曲藝術的精美和傳統的悠遠時,愈加感受失傳的痛惜。
昆曲《荊釵記》有《拜冬》一折,演繹福建安撫錢載和在官衙拜賀冬節的過程,由驗封開門、大堂拜牌、后堂宴飲三部分組成,幾無情節。隆重的儀式、多變的排場、巨大的陣容、獨特的服飾,卻為明清以來昆曲所罕見,堪稱封建社會“禮治”之盛儀。
排衙,講白了是一種儀式感很強的昆曲舞蹈。形象地演示古代政權機關的威儀,也透露出被統治者的崇拜心。排衙并不是站站班這樣簡單的小事,而是逢年過節必有的繁重儀式。湯顯祖《牡丹亭·勸農》中敘述南安太守杜寶下鄉勸農,衙吏的曲詞中,有“提壺(鵜鶘)叫,布谷喳。行看幾日免排衙”的句子。下鄉出差,來到南安縣第一都清樂鄉,他們感慨“官也清,吏也清,村民無事到公庭”,能免除排衙,竟然如釋重負。白居易也寫有詩句:“不知雨雪江陵府,今日排衙得免乎?”雨雪天免排衙,讓人感到十分輕松,可想衙吏對排衙的感受。
由于《拜冬》儀陣往往需要二三十個演員同時上場,排衙時的禮儀乏人知曉,一個世紀以來早已絕跡于舞臺。然而,從“非遺”的角度看,它的舞臺表演涉及行政管理、社會風尚、節慶禮儀、民間習俗等方面,無以替代。傳奇劇本不可能一一注明,全靠演員積累經驗并且代代相傳。無奈流失,可見一斑。
絕技,作為刻畫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內心活動、烘托戲劇氣氛、加強藝術效果的藝術手段,必須經過專門訓練才能掌握。且不說仙人翻、射稻柴、紙人技等絕技,已罕為人知。常用技藝,也難以到位。比如《問探》一折中,探子向呂布回報軍情時,以串指、穿腕、撇桃、耍花等耍旗特技,描繪戰局的變幻;《下山》中的小和尚本無逃出寺院后,以拋、接、甩、轉素珠的特技,表現如鳥兒出籠的歡悅心情。當他叼靴赤腳背著色空過河時,忽聞有人追來,又有口叼雙靴左右分甩的特技,渲染出驚慌恐懼的神色;《測字》一折,當婁阿鼠聽到扮演測字先生的況鐘說出一個“偷”字,大驚失色,頓時從凳子上后仰倒地。又故作鎮靜,從凳子下鉆出來,一躍而起坐上凳子,“鼠”性十足。能真正做好的,也不多了。
值得一提的是《醉菩提·當酒》一折,講述道濟和尚(即濟顛)離開靈隱寺,來到凈慈寺,在漫天飛雪、寒氣裹挾中尋找酒家,解衣沽酒的故事。老生扮演的濟顛,沒有半文錢,只得脫下自己身上的海青換酒喝。喝了兩壺酒,他還想喝七八壺。一派“借色身而度世,仗癡顛而說法”的形象。前輩藝術家演出時,初飲即臉色酡紅,再飲時將僧帽上推,頭頂竟汗出如蒸。其實演員滴酒未沾,他只是用了氣功,連同詼諧風趣的唱念,塑造了濟顛和尚葷酒玩世、拔苦予樂、濟貧救難的生動形象。這樣的功夫,成為昆曲身段程式的一部分,如今也已失傳。
“恨不得法錦包裹”的昆曲絕藝悄然流失,又何止是這些呢?
至于舞臺搬演的劇目,被任意棄置的就更多了。《昆曲傳世演出珍本全編》中收錄的一千四百多折戲,有很多折子是非常精彩的。《牧羊記·望鄉》的信念與精神,《西游記·認子》的慈愛與悲壯,《馬陵道·孫詐》的信念與計謀,《連環記·議劍》的試探與機警,《幽閨記·請醫》的冷熱與陰陽,《漁樵記·寄信相罵》的古怪諧謔……還可以舉出很多例子,無一不是前人留下的珍貴文化遺產。可惜由于種種原因,不見于昆曲舞臺已經很久。不少青年演員卻為沒有看家戲而發愁。
“漸近自然,滿身風月”,這是前人形容昆曲技藝的一句話。清雅、淡節、雋永而滿身風月,既不追求感官刺激,又不炫耀庸技俗巧,是昆曲的生命記憶和活態基因。丁修詢先生在《昆曲表演學》中說,搬演明清傳奇的昆曲,多出自文人之手。他們或失意于政治舞臺,或磳蹬于科舉試場,無不借助筆下的人物寄托自己的生活理想、倫理準則和審美情趣。對雅的追求從不放棄。雅者,正也。雅道,即正道、大道。雅學,即正道之學,儒家經典之學。雅音,當然就是正音。
他說得很對。但同時也必須看到,雅樂昆曲有其俗的一面。《水滸記》是明代蘇州人許自昌寫的水滸戲,唱腔里隨處是詩賦詞文,一不小心就冒出個典故。《借茶》一折,講與宋江同為掾吏的張文遠閑暇無聊,走出官衙,去街上閑逛尋芳,邂逅了閻婆惜,不由為其美色所迷惑。于是以借茶為名,借機親近。閻婆惜在與他交談的過程中,也流露出寂寞心懷,這頓時讓張文遠覺察了可乘之機。一方是探詢中有挑逗,一方是婉拒中有應允;一方是得隴望蜀,得寸進尺,一方是稍露聲色,欲拒還迎。男女角色在你來我往的表演過程中,以諧謔的對話渲染氣氛,頗能吸引觀眾,卻不免低俗。
像《借茶》這樣充斥著封建時代文人士大夫情趣,迎合市井小民口味的劇目,在昆曲遺產中俯拾皆是。顯然,盛行于昔日的廳堂文化、園林文化、市井文化,與今天的生活早已拉開很大的距離(也正是因為形象地保留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狀態的方方面面,它才有可能被列為“遺產”)。劇目到底該如何演出,為了什么目的演出,是很值得思考的。封建迷信、裝神弄鬼,三綱六常、等級差別,歧視女性、色情泛濫……這些被認為糟粕的內容,當然不能不摒棄。而許多帶有病態之美的昆曲劇目,由于被命名為“非遺”,一直處于灰色地帶。恕我直言,即使是《牡丹亭》這種眾口鑠金的經典劇目,歷史也讓它存留不少負能量的糟粕。至于《玉簪記·琴挑》《風箏誤·題鷂》《療妒羹·題曲》等常見折子,又豈能是一個“美”字、一個“情”字所能囊括。如果一味盲目地稱頌,照單全收,不是無知無佞,便是過激過度。
滿身風月,如何收拾起?這是老邁的昆曲所面臨的一個非常嚴肅的課題。什么是昆曲遺產的高雅格調?我們應該保護、傳承、弘揚怎樣的優秀藝術作品?應該如何推陳出新地再傳,使之煥發更動人的光彩?簡單重復,僅僅滿足于表面上的熱鬧,其深層次原因何在?吁嗟,如是叩問,復有誰人應答?
明代詩人、曲家潘之恒一生嗜好昆曲,著有《亙史》《鸞嘯小品》等,其中有大量關于昆曲藝術的品評。他在無錫看了鄒迪光家班演出后,寫有《技尚》一文,提出:“其為技也,不科不諢,不涂不穢,不傘不鑼,不越不和,不疾不徐,不擗不掉,不復不聯,不停不續。拜趨必簡,舞蹈必揚,獻笑不排,賓白有節。”這十三個要點,可以稱之為雅樂的昆曲藝術的標準。他的《致節》一文也有相似的說法:“不尚繁纖,而尚淡節。淡節者,淡而有節,如文人悠長之思,雋永之味。”
他談的只是藝術標準。時代發展到了今天,當然必須有思想文化標準、社會道德標準。我想,德藝雙馨應是一條底線。假如連這一點都做不到,保護傳承昆曲藝術又有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