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對著名語言學家王力先生充滿好奇。

雖然我在大學修習中文，卻也沒有碰觸過語言學。偶爾翻翻語言學著述，那密密麻麻的字母、音標、音調……看得眼暈，趕緊合上。后來慕先生大名，也想略略補充一點知識，購存了薄薄的一冊《音韻學初步》，努力看了十多頁，終于頭皮發麻，便擱置一邊。記得作者在序言中說這是葉圣陶先生給他出的題目，因為音韻學的書和文章“都太深了”，希望寫一本淺近的。語言學家呂叔湘在跟前開玩笑：書名就叫《音韻一夕通》。看來就連這等“搞”語言的大家也覺得這門學問“深”，何況王力先生后面還有話：“自己看一看，還是不夠淺近。那有什么法子呢？”這么說來，我等學子讀不進去，心中也可以略略釋然的。

因為讀不進語言學，便想著王力先生是否也對此有厭煩的時候。我還真找出點證據來，王力先生寫過一篇《懷念朱自清先生》的文章，其中說自己到清華大學時，擔任的是專任講師，講授課程是“中國音韻學”和“普通語言學”。按照清華慣例，專任講師任職滿兩年，便可升教授。可兩年期滿，王力接到的還是“專任講師”的聘書。他去辦公室質問系主任朱自清，朱自清笑而不答。文人臉薄，回來反躬自問。想想，是自己不務正業：用大量課余時間，翻譯左拉《娜娜》、《小酒店》，紀德《沙弗》，小仲馬《半上流社會》，還發愿要譯出《莫里哀全集》……不止這些，現在到大一點的圖書館查查，還有署名王力翻譯的其他文學作品數十種。

照筆者理解，應該是“語言”“音韻”之類太枯燥，當個“正業”在課堂上教教便罷，課余，應該留給自己喜歡并容易有讀者的外國小說。當然，這樣的結果可能就“升”不上教授了。不過，王力學養在身，接下來發憤研究漢語語法，寫出一篇《中國文法學初探》，遂升任教授。

雖然如此，王力教授逸出課堂的心思一直存著，筆者1982年購到的這冊署名“王了一”（王力字“了一”）的《龍蟲并雕齋瑣語》可以為證。這本“瑣語”寫于抗戰時期，出版在抗戰之后。無意中購下，讀來卻深有興味。其中一方面是內容，對抗戰時期社會種種及人的情狀，從小處觀察，生發議論，談感觸，行針砭，洞察人心，描繪真切，著實難得。雜文我們見多了，絕大多數過后如過氣，讀不出味道了，可王力雜文數十年后還有人出，筆者以為與其精彩妙筆相關。其中白話文言交織，中西典故疊加，令人讀來如入寶地，眼花繚亂。

空口無憑，略引一點，窺斑見豹：“‘薪水’本來是一種客氣的話，意思是說，你所得的俸給或報酬太菲薄了，只夠你買薪買水。”“但是，在抗戰了七年的今天，‘薪水’二字真是名符其實了——如果說名實不符的話，那就是反了過來，名為薪水，實則不夠買薪買水。三百元的正俸，不夠每天買兩擔水；三千元的各種津貼，不夠每天燒十斤炭或二十斤柴！開門七件事，還有六件沒有著落！長此以往，我建議把‘薪水’改稱為‘茶水’，因為茶葉可多可少，我們現在的俸錢還買得起。等到連茶葉都買不起的時候，我又將提議改稱為‘風水’，因為除了喝開水之外，只好喝喝西北風！”這般由此及彼，層層深入，推達極致的表述，引著讀者欲罷不能，使人在一笑之間不由讀出許多心酸苦澀。

1983年8月，我在《北京晚報》讀到名作家劉紹棠的一篇文章，談的就是王力這本《龍蟲并雕齋瑣語》。他以弟子身份指出，這本老師的作品，出現的印制錯訛甚多，居然達68處。我對照翻一翻，正是我手頭的本子。那個時間，人們責任心很強，出錯一般極有限。此書竟然有這么多錯處，很驚異，便在書的末尾，記下了這件事的時間，出處。這加深了我對此書的印象。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忽然有了收集名家簽名本的大興趣。當時想法簡單，尋到作者的大致地址，包書，直接寄去。求得簽名便阿彌陀佛。

按照大致知道的情況：王先生在北大教書，就寫一封信，將書一并寄到北大中文系，請轉交。真好，不久就收到王先生寄返的郵包。書到手，美美地翻讀了許久。雖然沒見到名家本人，可獲得他的題字簽名，我的仰慕心情也得到幾分滿足。

由于獲得王先生題字簽名本，似乎關系就近了一層。不久，我看到一冊署著王力大名的舊體詩集《龍蟲并雕齋詩集》。翻開一讀，興趣極高。這部由北京出版社印制的詩集，在當時應該很特殊：手書及排版字體合作。其中內容，如序言，每一首詩作，從題目到時間，詩句，全是王先生手書；只有目錄，每首詩后面的注釋用印刷體。因為多數為手書，毛筆寫來，高低參差，風姿搖曳，讀來極有喜感。王先生考慮周全，怕青年人看不懂舊體詩，請了兩位學人（大約是弟子）加以注釋。除注釋其中較為繁復的句子、典故，還介紹寫作背景。讀者不僅能讀通讀懂詩句，還欣賞如原稿一般的手書。書不算貴，1.25元。購下，回家慢慢欣賞。

一位學者，除去專業，還能夠關注時事，同時有一支妙筆，能把人生疾苦，運用自己的豐厚知識充分表現出來，這應當是社會及人們需要的知識分子吧。今天再度打開此書，過往種種情形浮現心頭。情不自禁動筆記述下來，算是對王力教授及一個時代的懷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