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張應:四十不惑
四十年前的1978年,我是一個臉上開始長痘的農村學生,在皖西南一個名叫黃土嶺的村子里上中學。
村子里的中學只能是初級中學。那年代,村還不叫村,叫大隊。大隊上面是公社,公社上面是區公所,區公所上面才是縣。高級中學或者完全中學只有在區公所駐地和縣城才有,初級中學多在公社所在地,大隊里很少設。我們大隊情況特殊,設了初級中學。主要原因還是生源足吧,當年我們班就有79名學生,老師點名要點半天。此外,可能還因為我們大隊師資力量強,高中畢業回鄉青年多,語文、數學、物理、化學和英語各門課程,都能找到合適的授課人。那幾年,黃土嶺初級中學升學率在全縣可是名列前茅的。
1978年的那個夏天,我以15歲少年的目光,從一條漸漸推開、越來越大的門縫里,看到了一個令我興奮不已的世界。少年開始向往遠方。在此之前,我去過最大的地方是縣城。七十年代早中期,全國農村都在開展農業學大寨運動,同時也喊響了實現農業機械化的口號,每個大隊都有象征農業機械化的拖拉機。那年頭在農村,拖拉機可是最現代化的交通工具了。一般人坐不上,大隊干部坐得多。因為我家與大隊部僅一墻之隔,平時常到大隊部里玩,與大隊干部混熟了,終于逮住一個機會跟大隊干部一起坐拖拉機去了縣城。
15歲那年,面前的門兒一開,激動人心的事兒就在眼前。先是幾位年輕老師遠走高飛,他們都是高中畢業的民辦教師。1977年國家恢復高考,他們一邊當老師,一邊做學生,認真復習功課迎接高考。那幾位老師都是農家子弟,沒有別的路子可以離開農村,唯有這中斷十年剛剛恢復的高考制度給他們帶來了機會。離開農村,幾乎是那個年代農村青少年人人追求的目標,多數人終究無法實現。恢復高考之前的十年,農村青年走出農村不外乎兩條路,一是“頂替”,二是參軍。“頂替”是有條件的,父親或者母親必須有人在外工作,多數農村青年不具備這個條件。參軍名額有限,一般輪不上,就算幸運輪到了,也不一定就此離開農村,極有可能三五年后還得退伍回鄉。1978年,一位農村少年十分驚喜地發現離開農村有了新途徑——高考。少年目睹了三位老師因高考離開家鄉,兩位上了大學,一位上了中專。有遠赴吉林長春、湖南長沙,也有近在本省合肥。
接著又見五六名高年級同學,參加中考被省內外中專學校錄取。這時,目標已經非常明確,踏著老師和同學的腳印,通過考試離開家鄉。最好是中考一舉成功,不用上高中繼續苦讀再去拼高考。當年的中考,從高分到低分,先錄取中專后錄取高中,成績特別好的才能上中專,成績好的上高中,成績一般初中畢業即回鄉務農。少年的目標定在“最好”。
15歲到16歲那一年,我上初三,真的下了一番苦功。每天學習時間近16小時,只有6小時睡眠。除上下午正常課程,還有早晚自習。早自習開始時,往往教室里光線還很暗,課本上文字模糊不清。晚自習分兩場,頭場在教室,那時沒電燈,教室橫梁上掛了一盞雪亮的汽燈。從前在農村晚上點汽燈必是辦大事,要么是上級宣傳隊下來演出樣板戲,要么是公社、大隊開大會,批斗地富反壞右。天天晚上點汽燈上晚自習,讓人覺得奢侈,因而大家特別珍惜,老師在不在場,教室里都很安靜。晚10點汽燈熄滅,第一場自習結束,第二場自習開始,繼續在教室,或者轉移到寢室,各自點亮用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燈,在如豆的燈光下演算那些永遠做不完的數學題。初三那一年,許多人成了讀書機器,除了讀書還是讀書。
功夫不負有心人。少年參加1979年中考,果然一舉成功,免除了讀高中之累、參加高考之憂,轉戶口,拿津貼,上了中專學校。三年后國家分配工作,從此離開家鄉。
離鄉四十年,恍若一瞬間。四十恰是不惑之年,它是我的又一次不惑,也是一個時代的大不惑。
四十年里,因為工作我走了許多地方。走來走去,還是沒能走出家鄉,每逢年節我便回到了家鄉黃土嶺村。如今家鄉修了水泥路,沿路裝有路燈,家家戶戶住樓房,用上了清潔的自來水,生活與城里已無多大差別,回到家鄉沒有任何不適應。
四十年前,那個少年作夢都想離開家鄉。四十年后,少年老成作夢都想回到家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