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故鄉(xiāng)地處太湖之濱，山明水秀，物產(chǎn)豐饒，堪稱典型的魚米之鄉(xiāng)。

大凡富庶之地，幾乎皆與水沾邊。事實上，有水，方能滋潤萬物，有水，才會滋養(yǎng)身心。

上世紀七十年代中后期，老家的字典里還空缺著自來水這個詞，更不敢天方夜譚幻想鋪設(shè)自來水管網(wǎng)，城鎮(zhèn)或鄉(xiāng)村居民飲用的水，大多取自家前屋后的河（塘）水。清晨或傍晚，隨處可見成群結(jié)隊肩挑木桶，擔(dān)水回家的人。那水挑回家后，倒入水缸，適量放些明礬，用棍子攪拌幾下，水在缸里悄然旋啊轉(zhuǎn)著，待水中的雜質(zhì)慢慢沉淀到缸底，便能飲用了。我家的那只陶質(zhì)水缸，有我半人高，直徑逾三尺，足可容納五擔(dān)水。

我讀初一年級時，幾個哥哥外出工作，大姐也嫁作人妻，我毫不遲疑地擔(dān)起了挑水的重任。家里的那對水桶，上部有襻，用來掛水勾，是母親請箍桶匠用優(yōu)質(zhì)杉木定制的，裝滿了可盛百把斤水。而那時的我，人才扁擔(dān)那么長，滿桶自然挑不動，于是，每次就裝大半桶。從家里到用巨型青石塊壘成的河埠，需穿過一條幽狹的巷子，目測約有五百米距離。有時挑了二三擔(dān)吃力了，我便歇一歇，捧起茶缸喝幾口，接著再挑，每次都會將水缸挑滿為止。

當(dāng)時家里還有五六個人，燒茶，煮飯，洗菜，洗衣服，乃至洗浴，都靠那水。來路有限，開銷無度，所以那缸里的水，即便精打細算著用，至多三天便告罄，因而我承擔(dān)著較為繁重的任務(wù)。

次年隆冬，凌晨五時許，我背完課文，揭開缸蓋查看，但見水已落底，便躡手躡腳挑起水桶，“吱呀”一聲出了門。四周寂靜，月色如銀，地上覆蓋著厚厚的濃霜，在拂曉的清暉下閃爍著寒光，我毫不膽怯畏懼，腳下生風(fēng)，疾步直奔河埠而去。下石階時，未顧及石塊上結(jié)了薄冰，猶如履平地，結(jié)果一個趔趄，屁股著地，疼得喊娘。而那一瞬，擔(dān)在肩上的水桶、扁擔(dān)順勢下滑，滾進了河里。更令我恐怖的是，我跌倒后，人若躺滑梯，眨眼間雙腳下了河，所幸我反應(yīng)不算遲鈍愚拙，終于趴牢住石塊，才免遭不測。

那時的河里，魚蝦游弋，蚌螺遷徙，水草漂搖，我常找了借口去河邊捉魚逮蝦。河埠的石塊上，叮滿了伸展著觸須的螺螄，用手一擄，可抓一大把。許多時候，我與小伙伴們?nèi)ズ永锵蠢湓?，盡管尚不會游泳，但哪怕是在水里趴一會兒，那份涼爽、愜意也是令人沉醉的。

家鄉(xiāng)的河水里，流淌著我們稚拙的身影，飄逸出我們的歡聲笑語。

然，不知從何時起，水中的小魚小蝦越來越稀少了，且漸次消失得了無蹤影；原本清澈的水面上，時常漂浮著菜葉、瓜皮、油污及五花八門的垃圾，甚至偶爾還有糞便或避孕套，看了讓人甚感惡心。我曾無數(shù)次委婉地對父母暗示，河里的水太臟，不能喝了。父母抑或比我更多目睹過情狀，心中非常明晰我所述之含義，故朝我點頭認同，投來贊許的目光。

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家鄉(xiāng)水，竟被那些無良的人糟蹋得不成樣子，就像白嫩潤潔的皮膚上，倏然生了滿目蒼夷的牛皮癬。我痛心疾首，也怨恨自己無能為力扭轉(zhuǎn)乾坤。

恨歸恨，怨歸怨，日子還需繼續(xù)。人活一天，就得吃飯喝水。既然河里的水被污染到不忍直視的境地了，那理該另辟水源。于是，想到了在家附近開挖一口水井。

這個金點子，是父親與我大嫂的父親小酌時碰撞出來的智慧火花。伯父在建筑公司當(dāng)泥水匠小工的工頭，久經(jīng)沙場，見識頗廣，哪個地形適合蓋啥樣的房子，哪里地下有水源，他仿佛都成竹在胸，一目了然。

次日，頭戴氈帽的伯父，嘴里叼著嗆人的煙斗，腳蹬反毛的勞動皮鞋，在我們棲居的巷子里東看看，西瞧瞧，不緊不慢兜了一圈，折返我家后，對我娘說，親家母，挖井的地方找到了，今晚就動手。

時屆芒種，氣溫漸暖，可天好像漏了，雨下得淅淅瀝瀝，時斷時續(xù)，及至吃夜飯時，識趣的蒼穹才止駐了哭泣。伯父帶來兩個小伙子，他們?nèi)齻€人有的手執(zhí)洋鎬，有的拿著山鋤，有的揮動鐵鏟，配合默契地干開了。我孤陋寡聞，鮮有見識，故看到挖井，甚覺好奇，便立在周圍看光景。

井挖至兩米多深時，挖下來的土不易取出，于是一個精瘦些的人便跳下去，貓著腰蜷縮在內(nèi)，用短柄山鋤往竹簸箕里扒土，再遞給上面的人，將土倒掉，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深達五米左右時，挖進了生土層，土質(zhì)僵硬板結(jié)，挖掘難度陡增，那個手持鐵鏟的小伙子鉚足勁都插不下去，便用腳踩鐵鏟，再將泥快撬下來。由此，我始知“吃水不忘挖井人”的內(nèi)涵?？粗ⅫS的泥土，伯父鼓勁道，快了，伙計們，馬上就要“瞎子磨刀看見亮了”。果不其然，沒過多久，土里就有清亮的水汩汩地朝外滲出來……

臨近午夜時分，那眼承載著我們美好憧憬的水井，終于挖成了。

翌日清晨，我急不可耐跑至井旁，伸脖凝目，哇，井里碧幽幽的水已升得蠻高了呢，距離井臺僅兩米多，只需將吊桶緩緩放下去，甩動繩索，桶側(cè)歪了，水便裝進去了桶里，再乘勢拉緊桶繩，輕輕提出井，或洗，或吃，各人自便。用得多了，井水會悄然下降，但不必擔(dān)心，一夜過后，井水又漫上來，似乎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井水冬暖夏涼，清冽干凈，用得放心，吃得安寧，所以深受家人及鄰居的喜愛。不過，剛開始吃井水，口感稍感不適，因為用井水燒的粥，綠瑩瑩的，還有些微咸。但生活就是種習(xí)慣，偶爾改變一下又何妨？爾后，我們逐漸適應(yīng)了，身體并無大礙，亦沒出任何異常。

八十年代中期，聽說我們棲居的鎮(zhèn)上要通自來水了，大家奔走相告，歡呼雀躍。時隔不久，便開始大興土木，開膛破肚，忙碌著鋪埋自來水管道，并鏈接進千家萬戶。需用水時，只要輕輕一擰水龍頭，那潔白純凈的水便源源不斷“嘩嘩”而出。弗僅如此，由于我們飲用的水取自橫山水庫，水質(zhì)清澈，甘醇，雜質(zhì)含量低，長年達國標二級以上，堪稱絕佳的優(yōu)質(zhì)水。

幸福來得始料不及，讓我們笑逐顏開，也免去了許多煩勞，可以節(jié)省不可逆反的時間，騰出更多的精力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內(nèi)心不由慶幸并感恩遇上了好時代。

接通自來水后，我們主要用來燒茶煮飯，而洗衣、汰菜、拖地所需的水，依舊使用井水，畢竟好端端的一口井，廢棄了實太可惜，再則，也可節(jié)約些寶貴的水資源。

九十年代后期，太湖爆發(fā)藍藻，嚴重影響正常供水，擾亂了錫城數(shù)百萬市民的平靜生活，無奈的市民紛紛跑進超市買桶裝水應(yīng)對急迫之需。通過銀屏目睹這一連串的鏡頭后，無憂無慮用水的我們深感自己太幸運、太安逸了。

社會在變革，時代在進步，而今我們在自來水外安裝了凈水器，經(jīng)過若干陶瓷濾芯過濾后的水，將那些肉眼看不見的細微污物全部阻擋在外，有效保障了家人的健康平安。凈水器噴涌而出的晶瑩透亮水柱，可以直接飲用，實現(xiàn)了無縫對接。這無疑是當(dāng)今時代饋贈給我們的最新科技成果，也使我們的生活品質(zhì)有了質(zhì)的飛躍。

撫今思昔，心潮澎湃。從水的嬗變歷程，我能清晰感知到國家鏗鏘的發(fā)展步履，綜合國力在不斷提升，透過晶亮的水滴，我能遙見祖國綺麗輝煌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