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何弘，南開大學中文系畢業，現任中國作協網絡文學中心主任，中國作協全國委員會委員、理論批評委員會委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河南省文聯副主席，河南省作協副主席，河南省文學院院長、二級研究員。著有《生存的革命》《網絡化背景下的文學藝術》《探險者》《我看》《超越還是重復》《從鄉土到多元》及長篇紀實文學《命脈》等。多次擔任包括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在內的多種重要文學獎評委，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現實主義作為概念在文學領域的應用已有近兩百年的歷史。從席勒提出這個術語，到法國現實主義運動的推進，現實主義在十九世紀成為文學藝術領域一種影響廣泛的重要創作方法。“物質決定意識”的哲學基礎，決定了馬克思主義把文學看作是對社會現實真實反映的基本文學觀，現實主義自然成為了馬克思主義者倡導的基本創作方法。一百多年來，“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創作方法，盡管經歷了一系列爭論、探討，內涵和外延也歷經遷延，但大體遵循著“真實客觀地反映社會現實”的基本要義。在現實主義創作觀念的指導下，現實主義文學在世界范圍內蔚為大觀，出現了大量不朽的經典。

社會進入電子化、網絡化時代，信息的傳播變得極為便利，特別是推特（Twitter）、臉書（Facebook）、微博、微信等即時信息軟件的普及，使世界上發生的各種事件差不多都可以被即時推送出去，每個人都可以很方便地將自己的經驗分享出去。因此，網絡時代可以說是一個泛文學的時代，從記錄個人經驗、時代經驗、表達對社會的認識這個意義上講，所有發微博、微信朋友圈、在自媒體上寫作的人，其實都是作家，因而可以說，泛文學意義上作家要占人口總數的大多數。這種情況使以反映社會現實為目的的現實主義文學受到很大沖擊，傳統文學失去了大量讀者。于是，小說死了、文學死了的論調不斷出現。但同時，西方的《魔戒》《冰與火之歌》《時光之輪》以及《哈里·波特》等奇幻、魔幻文學作品，中國的玄幻、奇幻網絡小說等，卻吸引了大量讀者。這表明小說、文學仍然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同時，也讓我們看到，在傳統文學領域，現實主義仍居主導地位，但面向大眾的類型文學，卻由創造“第二世界”為目標的幻想文學主導。

“第二世界”這個概念是由《霍比特人》的作者托爾金于1938年提出的。他把現實世界稱為“第一世界”，把由藝術手段構建的幻想世界稱為“第二世界”。西方的奇幻小說、中國網絡文學中的玄幻小說，都致力于構建“第二世界”。當然往前追溯，武俠小說也可歸入此一范疇。網絡化帶來的信息傳播的便利加劇了泛文學化的趨勢，人們不再需要通過文學作品來了解對現實生活的一般理解和表達。同時，網絡又為類型文學的發育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以構建“第二世界”為主要內容和最終目的的幻想類文學呈現出爆炸性增長的態勢。實際上，正如以金庸為代表的武俠小說構建的是與現實世界糾纏不清的“武俠世界”，目前中國網絡小說的多數作品在處理現實題材時更多是從滿足讀者內心欲望和代入需要出發，構建與現實糾纏不清的“第二世界”。

那么，在網絡時代，現實主義真的就由此失去生命力了嗎？

文學的功能有很多，而其中重要的一點是它可以讓讀者以經驗的方式理解世界和人自身，好的文學作品總是能夠不斷向更廣處開拓，向更深處挖掘，以使讀者可以籍此更好地理解把握世界和人自身，這是現實主義文學的根本魅力所在。網絡帶來了信息傳播的便利，使人們分享個人的經驗變得極其容易，但網絡閱讀具有顯著的碎片化特征，閱讀的碎片化、經驗的碎片化使我們似乎對世界上發生的一切無所不知，又似乎對世界在總體上、本質上是怎樣的無從把握。這為現實主義的文學表達帶來了巨大的困難，但也留下了廣闊的空間。

因此，網絡時代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需要作家對時代經驗有更全面、更深刻、更準確的把握和更精彩的表達。

首先，不能回避經驗把握的難度。在網絡時代，現實世界發生的事件，幾乎可以同步傳遞給每一個人，人們對世界上各種光怪陸離的事件早已司空見慣，于是我們常常聽到這樣的說法：現實比文學更精彩。這種情況下，作家如果仍是簡單地去做生活傳奇化、故事化的工作，已經很難再吸引讀者。這就需要作家能夠通過對一個個經驗碎片的拼接，完成對于世界總體性的表達，使讀者能夠對世界有更深入、更準確、更全面的理解。同時，作家還應該更好地向內開掘，更細致入微地表達對世界微妙的體驗和復雜的經驗。換句話說，網絡時代的現實主義文學，應該超越紛繁復雜的具體現象，對世界有總體性的認識和深刻的把握。馬克思“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論述，是對現實主義文學創作極為精辟的概括。在當下的現實中，創作現實題材作品，需要作家對當下的“核心知識”有充分的認識和表達，否則“典型環境”就無從談起。如何表現典型環境，是擺在作家面前的一個重要課題。

其次，不能回避經驗表達的難度。表達，包括但不只是語言要能給讀者帶來美感、快感，更在于敘事處理要不回避難度。敘事，不只是順暢地講述一個故事那么簡單，情節的推進應該符合內在的邏輯，要通過非常扎實的細節來推進，不能簡單地引入戲劇化的橋段推動情節發展。更重要的是，敘事從根本上說要有精神向度，用內在的精神力量支撐敘事的完成。

再次，要體現時代精神、表達時代理想。現實的事件和經驗已經通過網絡的各種方式得到了廣泛傳播，文學創作自然不能再簡單重復這一工作，而是要在經驗的傳遞中體現出時代精神，更要表達時代理想。現實主義文學立足的是現實，表達的是現實，但不能兩眼只盯著生活中的茍且和齷齪，要讓讀者看到現實背后的精神，看到現實遠方的亮光。

目前的網絡文學創作中，現實題材作品數量增長很快，改變了過去幻想類和穿越重生類作品一統天下的局面，這是一個非常可喜的現象。但同時也應該看到，目前網絡文學創作中的現實題材作品，很多仍然是以超現實的手段來處理現實問題的，對于現實問題，多數網絡文學作品簡單地通過金手指、重生的手段來輕易地解決，看起來雖然感覺很爽，但對正確把握社會現實卻沒有多少意義。因此，如何既保持網絡文學的表達特性，又能很好地書寫社會現實，表達時代精神，的確是擺在網絡文學作者面前的一個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