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老虎行走在漫長、瞬息的蛇骨中……他像是突然驚醒，也像是走了很久。曲別針兩個U形的間隙，正不斷夾住他的耳朵。這輕微的痛感，帶著熱氣與癢。老虎的耳朵忽閃一下，輕巧地躲開曲別針。他舉起爪子舔了舔，并用它撫平耳朵上的癢痕。

蛇骨橫亙在荒漠里，脊椎貼地，肋骨向天空彎起。老虎踩在脊椎的鏈條上，兩側(cè)飛掠過弧形的肋骨。這是一條開放的隧道。在老虎看來，蛇骨是一個閃爍的、未合攏的圓（他看到蛇的橫截面）。但并非所有肋骨都投下陰影，也有成片倒圮的——在多數(shù)情況下。

這卷曲的、驚人的化石，一直延伸到空間的折疊處。老虎行走的時間如果足夠長，便會看到蛇的頭骨。頭骨姿勢折轉(zhuǎn)，下頜靠在自己的頸上。蛇也許正因為咬斷自己的脖子而死。或者來到蛇的尾部。老虎將在它細(xì)尾巴的末端（細(xì)得失去了力氣），發(fā)現(xiàn)兩只佝僂般的下肢，以證明蛇也曾經(jīng)歷進(jìn)化。

但現(xiàn)在，老虎只能眺望。廣袤而吵擾的蛇骨之中，老虎投射出他的視線。視線并未得到折返。老虎聞到爛海藻的氣息，證明海與這荒漠共時性地存在著。熱的或涼的風(fēng)吹來，老虎正穿越一片（片）重疊在一起的空間。他甚至夢見黑暗的海面，還有冰川。

空間的折疊處也在期待老虎的到來。它期待不止一只虎。它是空間在空間中的器官，是空間對空間的預(yù)言、運算，或者自證。是被擺放在空間中的空間。界之核心，界之界。

一雙展平的手，正用手背遮擋自己的眼睛。在手背的遮擋下，眼睛緩慢滑動。一攤腫起的泥。這眼睛豐腴、柔軟多汁。

這雙手無數(shù)次用來拉開抽屜，用來簽字，用來在尖叫時捂住耳朵。正如此刻，會議現(xiàn)場環(huán)形的桌面之下，每個人的腳底都在摩擦地毯。尖叫聲早已產(chǎn)生，長條刃片般切開這會議。但并未發(fā)出任何聲音。所以會議的傷口更像是一道縫隙，一片被擠壓得窄長的氣泡。

而（手的）眼睛則把目光投向階梯：眼睛注視階梯，眼睛在召喚一只老虎，眼睛在提前召喚一只老虎（老虎本該用交錯的貓的腳步，緩慢地消滅距離）。眼睛感到一種無痛楚的涼意。

于是老虎在光線中顯現(xiàn)了。老虎顯現(xiàn)的形式，是否應(yīng)該輕柔如行星起伏的呼吸？從階梯旁雕像般荒涼的墻壁上，穿過身子，輕躍下來。空間折疊處階梯邊的會議之墻上，是孤獨的老虎之群。抵達(dá)的老虎，是老虎之群中（并不起眼）的一只。

但眼睛期待的場景是，一片無聲的碎玻璃中，站起一只身穿宇航服的老虎。宇航服應(yīng)該是沾滿塵土的，有傾斜的刮痕，面罩破損、凹陷。抑或潔白如新，宇航服外有跳動的藍(lán)色火焰。階梯上，一只屈膝的老虎站起來，老虎有著煙一樣的爪子。爪子舒展時，煙一樣地，扎出了宇航服的手套。

老虎摘下宇航服的面罩，哈出一口白氣，胡須正在顫動。他的身邊除了玻璃，還有一粒膠囊、一架干癟的海鷗。

被召喚的老虎乘坐膠囊。像有什么人用盡全力，朝著無所謂何處的方向，投擲了一粒膠囊。而膠囊在空中穿梭，進(jìn)入空間的折疊處，擊中瞌睡、懸浮的大廈（如果可以被稱為大廈的話）。

一架干癟的海鷗，則昭示老虎來自一片清爽、干癟的海。

以上場景僅是眼睛的切片，是眼球表面毫無痛楚的切片。切片是一種快速抖動，是一種驟停，是大聲呼喊前的一陣無法忍住的碎笑。但并非眼睛本身。并不涉及本質(zhì)，并未真正進(jìn)入眼球漩渦的內(nèi)部。眼睛能感覺到有什么冰涼、長柄的東西正兜著它。

實際上，它可能被放置（丟棄）于荒漠的某處，斜倚一棵高大、豎直的仙人掌。真正的眼球，厚如玻璃巨缸，敲擊起來會發(fā)出玻璃巨缸的聲響，嘗起來也與玻璃巨缸一樣清脆。它充盈著海綠或者深藍(lán)的液體，有什么東西正在內(nèi)部游動。

當(dāng)然，以上只是切片一種。縱然不使用曲別針，我們照樣可以從眼球上削下（夾取）別的切片，比如：老虎爆炸。

只要用一點點力氣，指甲在紙上有規(guī)律地、小幅度來回刮動（保持一定頻率），便可以把老虎抹除。老虎所在的位置變成一團(tuán)模糊的霧。（炭筆在此處隨意停留了幾次，靠近看便會發(fā)現(xiàn)：不是霧，而是粉塵。）一些黑色的碎片（極細(xì)）分散在霧的邊緣處，像是剛經(jīng)歷一場爆炸。老虎無疑是被擊碎了。

老虎沒有被擊碎。老虎繼續(xù)行走在漫長的目光中，行走在瞬息的蛇骨中。繼續(xù)在海面一絲不掛地、心悸般移動。

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熱的老虎。老虎在行走中表現(xiàn)出極大的憂心忡忡，他的憂心忡忡從炎熱的心臟抵達(dá)四肢，讓他氣喘吁吁。或者平靜、昏昏欲睡。一切運作起來了。老虎是世界上最炎熱的計算體，他要開始吞吐信息，冒出一些答案來了。

蛇骨此時正發(fā)出振動的唇音，仿佛證明它不是干枯、堅硬的物，卻是飽滿、充沛：由于過分輕微，這唇音讓人麻木（潮濕靜止的舌）。老虎明白，這是一段特殊的唇音，一段普遍的唇音，隱藏于所有唇音之中，是所有唇音的本源。這唇音構(gòu)成一切事物。

但老虎對它感到麻木。老虎在唇音中睡著了，他夢見泡沫。也許是充滿了鹽的、海水的泡沫，也許是別的什么（蛇的唇音中的泡沫）。泡沫細(xì)嚼著破裂。回聲般堆疊的白色浮泡中（左右晃動著下墜），有一個鮮亮、紫白相間的形象。漸漸地，翻滾的泡沫凝固成不規(guī)則的光滑石塊，變得致密，變成白色的卵石。而卵石之間鮮亮、紫白相間的皺皮生物（老虎發(fā)現(xiàn)它是一只蜥蜴），在這種變化中驚慌失措，射精般跳動著尾巴，纖弱的趾吸附在卵石上。一根手指把蜥蜴珠子般的心跳逐一彈飛。它終于放棄無謂的痙攣。它被卡住了，動彈不得。

此時，一頭長頸鹿正在地心行走。這皺皮的蜥蜴不知道長頸鹿踩在什么實體上，但聽起來它并不受卵石的桎梏（腳步聲松軟）。長頸鹿的身體可以穿透卵石（也許只是脖子）。甚至，這頭行走在地心的長頸鹿，正在嚼碎石頭。“吃我身邊的這塊吧，吃吧，解救我。”蜥蜴心想（老虎通過夢境聽到了蜥蜴的心聲）。但長頸鹿探起頭嗅了嗅蜥蜴，走開了。蜥蜴耳邊回響著長頸鹿嚼碎卵石的聲音。這聲音像是發(fā)生在蜥蜴腦內(nèi)。

一片白色的黑暗中，是爬行動物皮膚的黏液的氣味。這氣味在卵石間隙的風(fēng)中緩慢干涸。

老虎許多次夢見這只蜥蜴，有時它穿著輕型的衣服，有時它直立行走。這夢境占滿老虎的腦海，以至于滿溢了出來。

老虎在蛇骨中行走，常常看到柔軟的大象的幻象。大象在蛇骨外的空氣中變形，拉長成一截輕盈的面團(tuán)。輕盈、柔軟的面團(tuán)試圖穿過蛇的肋骨（以擠壓的方式，并與蛇的肋骨摩擦發(fā)出橡膠的聲音，有空蕩蕩的氣味），進(jìn)入隧道之中。

許多次，已穿過蛇的肋骨的部分，會突然鼓起，變成一張豐滿、潮濕的蜥蜴皮。老虎告訴自己，“蜥蜴只是趴在蛇骨上取暖”。過一會兒，蜥蜴皮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荒蕪的行走之中，老虎也會見到一種無毛、旋轉(zhuǎn)的鳥。這種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盡可能向所有可指的方向伸出泥濘的手指，像打著什么奇怪的手勢。7根？10根？手指便是這種鳥的翅膀，但極少扇動。鳥濡濕的腹部中，包裹著一顆與鳥身體比例極不相符的眼睛。海風(fēng)吹著這荒蕪的眼睛。

曲別針再次脫落毛茸茸的耳。老虎已經(jīng)感覺到，曲別針是他與空間折疊處之間的聯(lián)系。他能感到一切近在咫尺。

事實也是如此。空間折疊處既在空間的任何地方，又不在任何地方。它不需要抵達(dá)，它只會“發(fā)生”。總有一處空間會折疊。這折疊有時發(fā)生在普通城鎮(zhèn)的上空，懸停在一個剛買完面包的人的頭頂（有城鎮(zhèn)的居民抬頭看到了空間的折疊處，稱其像一個即將融化的玻璃盒子，或者……環(huán)形走廊？但呈現(xiàn)在城鎮(zhèn)上空的環(huán)形走廊，僅是一個局部，是冰淇淋的勺子在空氣表面刮走的一段弧形；有人走動在這窒息般的弧形中），有時則快速移動在無人的叢林。有人讓巨大的石塊浮在水面上，來建造這個奇跡。但空間的折疊處并非產(chǎn)生于建造，也從未完成。它是一種波動。

多數(shù)人認(rèn)為空間的折疊處有著高塔的形態(tài)，而事實上，它有時是碑，有時是雕像（由純粹的光構(gòu)成的凝滯雕像，微不足道的降落傘兵的影子投在這光線的雕像上；他們只是靜止中懸浮的遮蔽物），有時是大廈，有時是凝重的黑色匣子，有時候是玻璃虹管（緩慢變化的虹光是一種記號）。多數(shù)時候，它是沙礫般掀動、嘈雜的聲音噪點……它什么也不是。

老虎將抵達(dá)空間的折疊處，空間的折疊處即將發(fā)生。事實上，也許他原本就來自這里。老虎將重返空間的折疊處。

一片室內(nèi)的、平靜的、光線幽暗的海，浮上水面后腦袋會徑直碰到天花板。但尚未完全被水充滿，水面依舊存在。看不到房間的邊緣，小獸與小獸之間也彼此離得極遠(yuǎn)。它們在水里。許多首尾輕輕咬合的小獸，在室內(nèi)的水中。一些與獸有關(guān)的特性，在水中偶然地傳遞著，在它們之間滑動。急促的、水的舌尖，從室內(nèi)的水面匆匆奔過，把浮上水面的小獸重新卷回水底。

房間突然破裂。或者說，房間松開、擴(kuò)張、四散了。水中是不斷下咽的聲音。首尾咬合的小獸在水的快速流動中，不自覺地松開了薄薄的牙齒。它們四肢舒展開來，它們的尾巴上有原始的齒印。

最終，它們進(jìn)入了不同的蛇骨：它們將從世界不同的位置漏出去，而蛇骨是漏向世界的管道。它們中的一只，變成了老虎。

也有另一種可能。這個世界上曾存在過巨虎，后來分崩離析了。巨大的老虎碎裂時，零散的骨和肉從空中降下，如落雨般涌到地面的世界上。老虎的碎塊被裝在不同的紙箱中，漂流過波浪起伏的沙漠、河流和天空。它們互相經(jīng)過時，就從口袋里掏出膠水，試著將彼此粘在一起。發(fā)出喀啦啦的、風(fēng)一樣的笑聲。

……

作者簡介

陳志煒，青年作者， 浙江寧波人， 現(xiàn)居南京。小說作品見于《芙蓉》《青春》《藝術(shù)世界》《飛地》《鐘山》等。2 0 1 5 年參與南京四方當(dāng)代美術(shù)館地形學(xué)項目之“ 麒麟鋪”，展出跨文本作品《X動力飛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