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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潘向黎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  定價：59.00元

佳人究竟何許人

幾年前，我在《美人、玉人及其他》中，以岑參的“遙憶美人湘江水”和劉禹錫的“曾與美人橋上別”等詩為例，談及“美人”的性別“公案”，沿著沈祖棻先生等前賢的指引，認為詩中的“美人”有時是女子，有時是男子，而且是男子時還不一定是玉樹臨風、容貌俊美的美男子，還可能是指一位品德美好的男子，連與容色美麗不沾邊的老者，都可能被稱為“佳人”“美人”。總覺得對此“公案”意猶未盡。

也不能走極端，一見“美人”“佳人”就認為是指男子。詩中用其“美貌女子”本意的也很多。漢李延年對漢武帝唱的《佳人歌》，“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本是為了獻上自己妹妹，“佳人”的性別毫無疑問。司馬相如唱來“琴挑”卓文君的《鳳求凰·琴歌》：“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美人、佳人，就是司馬相如思慕的美貌女子，在那個時空（離《白頭吟》還有幾十年）就是指卓文君，這一點，不用卓文君這等聰明的女子，任何人聽了，也會心領神會。《古詩十九首》中“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也指的是美貌女子。

但“美人”“佳人”確確實實也常用來指男人，而且傳統悠久。

《詩經》中的“美人”，往往指男性，比如：“有美一人，碩大且卷”，不但是男人，而且是身材高大健壯的“肌肉男”。

屈原就開始聲東擊西，另有深意了，“美人香草”傳統由此濫觴。屈原筆下的“美人”屬于多功能——時而指自己，時而指楚王，時而泛指賢臣；而“佳人”的功用單純，僅指自己。但無論“美人”還是“佳人”，實際上都與女子沒有絲毫關系。

“美人香草”的政治托寓起初不脫君臣關系的范疇，曹植的《雜詩》也是這樣的例子——“佳人在遠道，妾身孤單煢。歡會難再遇，芝蘭不重榮。”后來也用來指代和政治抱負有關的理想，如李白的“美人如花隔云端”，并不是寫相思之情，而是寫實現理想的希望渺茫。

但，“美人”“佳人”雖則“如花”，含義卻真有點“隔云端”。除了本意、男子、“美人香草”，還有一種情況——詩中的“美人”“佳人”，固然不是指美麗的女子，但也不指孔武有力或者品德高尚的男子，也沒有任何政治托寓的內涵，而是指代自己的至親、良朋。這種情況下，“美人”“佳人”的含義簡單明了，就是對親人、知己、故交的一種代稱。有時是復數，指幾位朋友，有時是單數，僅指一位朋友。

嵇康的《贈兄秀才入軍詩》中有“佳人不存，能不永嘆”之句，“佳人”即指其兄嵇喜。

李白《早春寄王漢陽》中“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來空斷腸”中的“美人”，清清楚楚，就是下面“預拂青山一片石，與君連日醉壺觴”中的“君”，亦即思念中的友人王漢陽——一位王姓的漢陽縣令。

辛棄疾詞喜用“佳人”“美人”，以之指代朋友的例證也正醒目得很。《雨中花慢》詞序曰：“登新樓，有懷趙昌甫、徐斯遠、韓仲止、吳子似、楊民瞻。”詞開頭三句是：“舊雨常來，今雨不來，佳人偃蹇誰留？”抒發的是詞人孤獨，想念朋友的心情。“佳人”，絕非某個女子，亦非泛指品德高尚的男子，而就是指詞序中提到的諸友人。

《賀新郎·把酒長亭說》是辛詞佳作，序曰：“陳同父自東陽來過余，留十日。與之同游鵝湖，且會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飄然東歸。既別之明日，余意中殊戀戀，復欲追路。至鷺鷥林，則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獨飲方村，悵然久之，頗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吳氏泉湖四望樓，聞鄰笛悲甚，為賦《賀新郎》以見意。又五日，同父書來索詞，心所同然者如此，可發千里一笑。”

詞曰：“把酒長亭說。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何處飛來林間鵲，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華發。剩水殘山無態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兩三雁，也蕭瑟。??佳人重約還輕別。悵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斷車輪生四角，此地行人銷骨。問誰使、君來愁絕。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長夜笛，莫吹裂。”

因為有如此詳細的詞序，“佳人重約還輕別”的“佳人”指陳亮（陳亮字同父）毫無疑問。劉揚忠先生注為“品貌端莊、才華出眾的人。指陳亮”（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3月版劉揚忠評注《辛棄疾詞》），朱德才先生注為“指陳亮”（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朱德才選注《辛棄疾詞選》）。二者似乎一致而其實仍有不同。劉注顯然有意兼顧“佳人”的幾種含義然后歸于指代一個友人，而朱注明確，“佳人”就是指代某個朋友，這就與指代“品貌端莊、才華出眾的人”是殊途而不同歸的。

一言以蔽之，非關“美人香草”，無涉外貌品德才華，在贈答詩詞中，如果“佳人”用來指對方，那么含義幾乎就等于“您”。

什么樣的友人會用“佳人”指代？是否必須“知我者、二三子”那樣的關系——心心相印、志同道合的至交？看辛棄疾和陳亮的過往和知心，這層揣測，雖不中亦不遠矣。

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要用“佳人”指代這么多人和事？你不覺得嗎？用美貌女性指代世間美好的一切，多么風雅蘊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