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已經多久沒有你的消息了，騰格淖爾。

你由曾經的豐滿到退縮成沼澤，再到幾近干涸，多少時間的光影退往了我的身后。我忘了，就像忘了我自己年輕時候的模樣。仿佛我的年輕與我自己無關。

你在悄無聲息的暗夜或拂曉，湮沒退縮以致枯萎時，我卻在百里之外的南方。

2

30年間，沼澤或干枯，掙扎著卻沒有聽到你的呼喊。也許你呼喊的水波濤聲在我的夢中經過，醒來卻沒有了知覺。一個湖泊的豐盈與干癟，與我的生命經歷究竟有過怎樣的關聯。我的夢是否已經麻木得太久。

今天我老了，我看到了今天的你，還像當年一樣水靈、鮮活，像我的從前；也像我并不熟悉的年輕朋友，波動著彩霞和晨霧，給人以歡欣和朝氣。

我希望你的年輕是真誠的，正如我希望你能再給我年輕的真實情態。這樣的情態能給我以全新的感覺——那是青春的朝陽，是一片浩蕩無邊的能量激情，波涌著連綿著起伏著，向前。

3

早先有人告訴我，他還很小的時候，在冰天雪地的高原的冬天，你為饑饉的人們捧出過鮮美的魚蝦——我只當那是聽說或是傳說。

20年前我來看你的時候，你已是泛著鹽堿的澤泊，岸邊是大片干裂翻卷的干泥漿。我只在湖畔草叢里撿到一條蛇春天留下的金色蛻衣。

4

今年夏天暴雨傾天而下，在一日又一日的雷雨交加中，我聽見了隱約在耳邊的你輕盈如雨點的歌聲。

好像是去趕赴一次重又來臨的相約，我的心催動著我急匆匆翻過陰山，穿過蓬勃茂盛的田野草地，奔向你！

前去途中，我偶遇一大片馬群，它們小步奔跑的姿態，和我涌動不安的心情多么相似——輕快、爽達，而悠揚。我緊跟著馬群，一路嗅著羊草、堿草、針茅和野韭菜混合的香氣，跑到了高地上的敖包前，雙手合十……慢慢睜開眼睛，炎炎烈日下的你如一幅巨畫般隨著我目光的移動而徐徐打開，金黃色的波涌朝著岸邊滑動著，幾戶散落的牧家，童話玩具般擺放在湖岸上。有駝群在漫步，有水鳥在穿飛，有漁夫在操著槳，卻聽不到一絲響動，耳畔只是忽近忽遠的風聲……我知道，騰格淖爾，今天，你把自己最美的容顏和光澤展開來，給我。

在敖包旁坐下，平靜的我對著你的遼闊說，我會和你一樣，安寧而平靜，將是我生命未來的每一天、每一天。和你一樣，不管是浪潮減退而成輕弱沼澤，還是大水豐滿直達到草原高坡，我的微笑會和你一樣，微波粼粼，閃著大地金色的光澤。

5

湖岸黃昏來臨了，湖面收斂了今天最后一抹絳紫色光暈。南天，水星與半個月亮同時飄升到了夜空。我想聽聽湖水到底在訴說些什么，卻只聽見她輕弱的嘆息，一波連著一波。

夜半起身出了蒙古包，仰身在草地上，才看見浩繁的星空如一張深色的織錦，上面鑲滿了閃閃爍爍的寶石，晶瑩亮眼，和童話里的皇宮穹頂沒有兩樣。每次來到高原，我總是要跑到野地里去看星空，每次看到過的都與今天決然不同。這是我生長在西部高原頭一次看見這鋪滿了神靈眼睛般亮若寶石的騰格淖爾天湖的深遠穹廬。

6

清晨時分，在岸邊與騰格淖爾道別。我以平安的心情祈禱初生的陽光，祈求陽光下的草原雨水常年豐沛，也祈求美麗的天湖用她不老的青春再一次來陪伴我，走過那些春夏和秋冬。

返回的草原路上，一對蓑羽鶴從前方翩然飛過。我知道她們一定是朝著天湖的方向飛翔著她們的舞蹈，唱著她們幽幽的愛情牧歌，一如我曾經的年輕，輕盈、敏捷而無尚歡樂！她們飛遠了，去往天湖之畔，鳴叫聲里略有一絲凄涼，但我聽見那鳴叫中有一種堅定而恒久的力量，那是蒼茫自然中生命最美好的力量。

（注：騰格淖爾，蒙古語“天上的湖泊”，在內蒙古包頭市達茂旗北部。今年雨水豐沛，湖面恢復到了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