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班，我就從南山趕往寶安，哥哥嫂子在翻身派出所后面的菜市場賣菜。正是最忙碌的時候，不僅有散客光顧，京東網上的訂單也多，送菜的摩托師傅不停地催促，老板？菜準備好了沒有？時間快到了！嫂子擰著眉頭，嘴巴因為心里著急而緊緊地咬著，一手拿塑料袋子裝菜，一手放到秤上稱，馬上好了！

哥哥從別的攤位跑了過來，手里拿著一袋子瘦肉——現在連菜市場的生意都上網了，附近的店鋪、居民懶得走動，直接在網上下單，菜農們接了單，不僅要在自家的攤子上備好菜，還要幫客人到別的攤位買，肉類、干菜、豆腐，備齊了照規定的時間交摩托師傅送過去，運費五塊。每一單生意不小，就是時間限制太緊，過了點影響信用，哥哥嫂子忙得團團轉。

“老爸跑哪里去了？”我著急問哥哥。

“誰知道！”哥哥抱怨，“越是忙，越是給你找麻煩！大家都忙得打顛倒了，他還瞎跑！”

“你跟大姐說了沒？”

“說了，她急得很，邊上幾條街都找遍了，彩票站、榕樹下、天橋也去過了，人家都說今天沒看見他。她心里又惦記著賣豆腐，就回去了。”天橋上有個老人經常在那里寫毛筆字，老爸字寫得好，時常找他切磋，這是他平日里最愛去的地方。

“裴文呢？”

“在屋子里寫作業。”

裴文是我給侄兒取的名字。事后想，我跟侄兒緣分從開頭就不同尋常。裴文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樣，他還只有幾個月大時，我盯著他看，就感覺到他身上一股濃郁的憂郁氣質。等他長到八歲的時候，我帶他到廣州長隆動物園玩，在天鵝湖畔，他望著湖面上來回游水的天鵝對我說，這兒的天鵝好悲傷！我很驚訝地問他，你怎么知道天鵝會悲傷？我覺得它們很快樂！

我就是覺得它們很悲傷！

悲傷的不是天鵝，而是侄兒自己罷了。

裴文還這么小，就知道了悲傷。我不知道他的悲傷從哪里來。

下午我剛從外面談完項目回來，就接到了哥哥打來的電話，老爸不見了，裴文自己從學校走回家的。這嚇出了我一身冷汗，要是裴文路上發生了意外，這一家子豈不要瘋掉。一直是老爸接送裴文上學，學校不遠，五站地，老爸不喜歡坐公交，就買了輛電動車送。這里是關外，電動車查得不嚴，路上到處是開電動車的人。

老爸原本是不肯從老家過來的，天天在家里“買馬”，也種點菜，趕集時到鎮上逛逛，買塊肉吃。日子過得逍遙自在，但他沒個算計，“買馬”太厲害了，每個月寄回去的生活費根本不夠用，還到處記賬。家里人不知道他在外面記了多少賬，早就發過話了的，賬不管，誰記的誰結。等全家人回去過年的時候，討錢的人全跑到家里來了，年也過不好。恰巧老爸說他經常犯頭暈，我跟哥哥合計了下，過了年就讓他跟著到城里來治病。換個環境，或許他就忘了“買馬”這回事了。

他早該來的，全家人都在這邊。哥哥嫂子在菜市場賣菜有些年頭了，大姐一家在幾條街外打豆腐賣。這一帶是居民區的集貿市場，相當熱鬧。

“他不會是到哪家熟悉的人那里玩去了吧？”我忖度道。老爸來這里時間不長，但他天生愛結交，估摸著也有幾個混熟了的人。

“要玩，也要等把孩子接回來再玩啊！”嫂子說，“做事從來沒個譜的！”

一家人都默認老爸是玩去了，到時自然會回來。但等吃了晚飯，攤也收了，大家都回到出租屋，老爸還沒有回來。一家人心惶惶的，打電話叫大姐快點關了店門過來。

嫂子叫裴文進里屋做作業，家里人在屋頂的露天平臺上商議。

氣氛有點緊張起來，黑加深了它。雖然是夏天，天黑得遲，但天光完全不見了，月亮沒有出來，只有窗臺上的光映照著平臺。有蚊子在耳邊飛，這棟樓有六層高，違章建了兩排簡易房子出租，平臺上還種了些菜，都是額外劈出來的收益。哥嫂租這里的房子滿意得很，離菜市場近，幾步路就到了，房租也便宜。只是夏天的時候未免太熱了些，屋子里又沒有空調，有時熱得受不了，干脆搬了竹席子光著膀子在平臺上睡。

“你說老爸是不是瘋了！”嫂子一找到機會就跟我抱怨，“天天晚上凌晨兩三點了都不睡覺，還在客廳看電視，也不怕吵著別人！連著一個多月了都這樣，好幾回我都被他吵醒了，醒了就睡不著，白天起來還要忙一整天。我睡不好也就算了，裴文跟他一起睡客廳，休息不好白天上課打瞌睡怎么辦！我叫你哥跟他說一聲，晚上早點睡，你哥哥還說老人睡眠少很正常！你說老爸怎么就這么不知道憐念人。”

現在光抱怨有什么意義，人都不見了。但我也心知肚明，老爸最近一段時間是有點古怪。那天我開車送他到蛇口醫院看醫生，想看看他頭暈到底怎么回事。結果到醫院，醫生也不聽老爸多說——他說普通話有點吃力，一聽是頭暈，直接給開了好幾張檢查單，抽血、驗尿、照B超，檢查單子出來，醫生說除了血脂有點高，其他都還好，醫生開了兩盒降血脂的藥就把我們打發了。醫生忙得很，實在沒有時間向我們解釋太多，老爸的頭暈是血脂高引起的嗎？到底這個藥能不能讓老爸頭不暈？下個病人已經推門進來，門外候診大廳還坐滿了人，我們只好打道回府。在返程中，我發現狀況有點不對勁。老爸坐在副駕駛位上一直坐立不安，說有人心眼壞得很，要攔我們，不讓我們超車。那時是下班高峰期，路上比較擁擠，我抓緊方向盤一點點地往前蹭。南山區的南海大道，這條道是深圳有名的擁堵街道，幾乎上下班時間都在堵，小車比較多，晚上7點還是很堵。

我看著老爸焦灼不安的樣子，心里也很急。他近乎扭曲的表情給人以莫名的壓力感，即使像我這樣云淡風輕，對什么都不那么在乎的人，此刻也感到心情很壓抑。我故意不接他的話茬，反問他昨晚睡得怎么樣？

你覺得你們一個個都這樣子，我能睡得好覺嗎？！老爸氣鼓鼓地說，好像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不公，無處發泄，只好一直憋在肚子里，現在我這么不識趣，撞到了風口浪尖上，他豈能輕易放過跟我發牢騷、順帶向我傳授他那一套的機會。

自從到了這里，我睡眠就很淺，已經連續好多個晚上睡不好覺了！連腦子都像蒙了一層油，一點兒也不好使！

老爸繼續抱怨他在這里過得有多辛苦，他總是善于讓別人感覺對不起他，虧欠他，好像凡事都是別人的錯，他一點錯都沒有。不過這樣的把戲我看了二十多年了，實在已經心生厭倦。

我不想跟他較真，也根本不吃他那一套。我只不過想讓耳根清凈點而已。

那你現在困不困，要不要在車上瞇會兒？我語氣平靜地說。反正他一坐車頭暈就會加重，與其現在擔心塞車，倒不如打個盹。

越困越睡不著。昨晚上我睜著眼睛差不多到天亮，就一直聽心臟在胸脯里頭怦怦——怦怦地跳，就像隨時要跳出來一樣。老爸依然怒氣難消，看得出他的痛苦十分真切。他一直從心底里瞧不上我們幾個子女，我們太老實巴交了，沒有一個像他一樣腦瓜子靈光——他一直說自己腦袋大，聰明，他小時候看書比誰都快，一目十行，背書也難不倒他；膽量超常，什么都敢干；又能說會道，善于結交。哪怕我讀了大學在深圳的高科技公司上班，經濟獨立，他依然覺得我混得連鄉下的農民都不如，沒個房子，住城中村，是個在城里浪蕩、無家可歸的人。哥哥姐姐他更看不上。我們沒有成為風光的老板、包工頭，工廠主，沒有能力在城里安家立業，是他心頭的恥辱，他一直在為我們糟糕的處境揪心，卻又無力改變。既恨我們不爭氣，也在暗暗跟自己較勁。

后來老爸的狀態越發得差，甚至要威逼我把車停下，說有人要害我們，讓我報警。我揣測老爸因為經常睡不好覺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出現了幻覺。反正跟他說不通，我也懶得理他，他自顧自地說，我專心開車，恰好路過一家派出所，老爸就逼著我直接開車進去。和警察說明情況，但是派出所管不了，只把老爸的話當笑話聽，打了幾個哈哈就叫我們出來了。再這樣鬧下去怎么得了，我被迫無奈，只好在路邊的一家藥店買了安眠藥兌進飲料里讓他喝了，沒過多久，他斜著身子睡著了，一顆碩大的腦袋沉沉垂了下來。

嫂子嘴碎，每次家人見面，都免不了一頓對老爸的聲討。大部分是趁老爸不在的時候。即使老爸在場，他們兩個也能掐起來。他們兩個互相看不上。老爸嫌嫂子強勢，話多，沒本事，只會在菜場擺個攤討生活，起早貪黑地干，卻掙不了幾個錢，沒出息。混得這么慘，還要事事強壓他一頭，他不服氣。嫂子嫌老爸臟，特別是吃飯的時候，他那雙剛從嘴里抽出來的筷子在菜碗里攪來攪去，整個碗里都是他的口水了。嫂子是個正兒八經的農村人，卻好像有潔癖一樣，家里使用公筷。我打賭這不是她從城里人那里學來的，她身邊人也不會如此講究，純粹是她的獨特要求。偏偏老爸不是這樣的人，他可以把吃了一半的飯從自己的碗里再倒回飯鍋里，這可惹惱了嫂子，她一氣之下把飯全倒進了垃圾桶。嫂子還嫌他不會收拾屋子，家里衣服、雜物亂扔，沙發上、床上、地上到處都是，不熟悉的人到家里來，還以為到了垃圾場。嫂子看不過眼，有時賣完菜回來收拾一下，第二天又回到老樣子。嫂子拍著桌子罵，只有狗才會住這種地方！老爸就把錯怪到裴文頭上，說家里有個孩子，怎么整潔得起來。偏偏老爸把自己收拾得特別精神，每次出門，都把頭發一溜兒地往腦后梳，還噴上我從桂林旅游帶回來的桂花香水，一身穿了很多年的西裝筆挺，像個知識分子。

這種瑣碎小事到底誰是誰非，沒個公斷，放在農村，老爸的做法也沒有什么特別的不妥。他又是長輩，豈有晚輩嫌棄長輩的？要是以前在鄉下，住的是老爸的房子，家里自然一切以他為中心，樣樣他說了算，但現在不同了，老爸是投靠哥嫂來的，住的嫂子的租房，她有權力定這個家的規矩。

每次嫂子嘮叨來嘮叨去的時候，全家人都噤聲。嫂子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孩子基本上是她一個人拉扯，就是菜場的生意，她照看得也比哥哥多。跑農批市場，跟集貿中心的接洽，到京東網上接生意，全是她在打先鋒。沒人敢輕易反駁她，但也不代表我們三姊妹會加入她，跟著她也聲討起老爸來。家里人都對老爸有意見，如果要我在這里講真話，我心里頭甚至恨他，難道媽媽十幾年前出走至今生死未明不是因為他的緣故？他當然會把矛頭指向嫂子，說是婆媳不和把媽氣走的，但這也太荒誕可笑。婆媳不和，那就不要跟著媳婦過就好，在鄉下，分家太正常不過。只有你這個老公靠不住，她才會真的絕望，寧愿離家出走，也要跟這個人徹底斷絕關系。但心里恨歸恨，要我們劍拔弩張，跟自己的老爸對著罵，我們還做不到。他畢竟是我們的爸爸，總要留一點顏面給他，心底里，我害怕把他逼急了，到時不好收場。

最急的是大姐，她臉色都變了，有點發綠。在平臺上不停地轉，掐著指頭，好像她會算命似的。視線在大家的臉上掃來掃去，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你說老爸能去哪里呢？這附近我都找過了，沒人呀！他不會是跟誰賭氣，一個人不打招呼就回鄉下了吧？

不會吧？老哥說，沒人送他去，他一個人找得到車站？又不是鎮上，轉來轉去就幾條街，這兒可是大城市！光一個高鐵站就有五層。我到深圳這么多年了，去高鐵站還經常犯頭暈，太大了！

他也不必去坐高鐵啊！菜市場后面不就有個汽車站嗎？他可以坐大巴回家。你可別小看老爸，別忘了，他年輕的時候跑過不少地方，見過世面。

大姐提醒了我們，不然大家根本想不起來這兒有個汽車站，很小，把客人攬到后再送到寶安汽車站去，像個掮客。

至于老爸的跑江湖，在我們眼里那根本就是冷笑話。也正是一連串的冷笑話把媽媽氣走了，我常常想，如果媽為了徹底跟老爸劃清界限，不得不離開這個家，棄尚未長大成人的我于不顧（媽媽走的時候，哥哥大姐已經結婚，我在讀高中，后來讀大學靠哥哥大姐打工掙錢），我也沒有什么可怨恨的，只要她自己不后悔就行。

早該給老爸買個新手機，現在就不必在這里瞎猜。我說。老爸的華為手機兩天前不小心丟了，沒來得及給他買。

但是誰又預料得到，他會突然跑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