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另一個西海固相遇
蕭關!蕭關!
就是那個長吟在邊塞詩里的蕭關嗎?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回答很肯定,陪同采訪的固原市委宣傳部的田鵬飛科長直點頭。
雄峰環拱,深谷險阻,果然一個設關立隘的好地方。
關樓嶄新,僅小段土墻依舊當年模樣。四寂無人。木柵欄門鎖得嚴嚴,走到頭,有小門虛掩。不是有人引著,恐怕一聲嘆息便撥轉了身。
新修的關城迎面,路也是新鋪的,花木扶疏,掩映著幾十塊刻石,刻著樂府、唐詩里寫蕭關的詩章,那金戈鐵馬、旌旗蔽天的烽火硝煙頓時在眼前奔突起來。
“東函谷,南武關,西散關,北蕭關”,《戰國策》里就有蕭關,秦屬北地郡。
“五營屯北地,萬乘出西河。”公元前121年,漢武帝拜十九歲的霍去病為驃騎將軍,率數萬騎從隴西、北地出擊匈奴,進軍兩千余里,奪得祁連山和河西走廊。此后多年間,為鞏固邊防,武帝六出蕭關,巡視西北邊境,耀兵塞上,威懾匈奴。
而更多的時候,“據八郡之肩背,綰三鎮之要膂”、兵家必爭的蕭關,是與胡笳羌笛、蒿草滿目、白骨累累的邊塞凄涼景象聯在一起的。“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這是征人的嘆息。“夫戍蕭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那是離人的眼淚。
秋風徐徐,便有從蒼茫的古詩中吹來的感覺。
抬頭遠望,周圍山頭仍留存著當年打仗報信用的烽堠,還有頹圮幾盡、只依稀可辨的秦長城,不經人指點,怕是難以察覺。蕭關的血雨腥風早已隱進歷史,那些久遠的見證,也正沉入固原這近十年修復日好的植被中。
我們是從固原往涇源去的,與蕭關的不期而遇,頓時令人短嘆長吁。看來,這次采訪準備功課實在是做少了。而到了六盤山下的涇源縣,更是不禁感喟,這采訪功課豈止是做得少,實在是做得太差。
西吉、海原、固原,素稱“苦瘠甲天下”,然而,采訪位于涇源的固原市六盤山林業局時,不禁“高呼天外客,此處有桃源”了。我真是被震到了,因為對西海固,心底早就烙下一個深深的印記。
1984年9月,我首次到西海固采訪。在西吉,走進一戶山里人家。一孔破窯。所謂的門,只上沿有根木條,釘兩三釘子,掛張用裁開的尿素袋拼接的簾。家徒四壁。土炕邊摳三個小坑,窗臺也摳一個。縣宣傳部的同志讓我猜,這幾個小坑是什么。
答案令人頭皮發緊:全家就兩只碗,一只夫婦倆用,一只備著來客人使。窗臺上的小坑是老大的碗,炕邊那三個,就是三個小家伙的碗。
剎那間,淚水就在眼眶里打旋了。
西海固苦甲天下,人口沒控制住,怕是最大一個原因,而山區的自然稟賦也實在太差。雖然不是冬季,放眼望去,黃多綠少,那可憐的一點綠,也是草多樹少。到了冬天沒啥做飯取暖,往往草根、樹根全被刨出來。
怎能想到,在六盤山下狹長的山坳里,竟然撞上一座蔥蘢俊秀的森林!
六盤山林業局和寧夏回族自治區同年成立,地跨固原市涇源、隆德、彭陽三縣。掛牌伊始就趕上“大躍進”砍樹煉鐵,好在1969年解放軍西北建設兵團撤銷前,一直由林建三師一團軍管,這或許是即使“文革”動亂,在缺材少樹的西海固,林區也沒被毀的原因。但移交地方時,森林覆蓋率才二十二個百分點。而截至去年底,覆蓋率已達百分之六十四點五。
巨變源自改革開放。
1980年,六盤山林區被國務院定為黃土高原上重要的水源涵養林地;
1982年,寧夏回族自治區將其定為省級自然保護區;
1988年,國務院將原省級自然保護區中的二點一萬公頃晉升為第二批國家級森林和野生動物類型自然保護區;
2000年,國家林業局將其中七千九百公頃定為國家森林公園。
難怪六盤山林業局門口掛著三塊牌子。另一塊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還有一塊是國家森林公園管理局。三塊牌子,一套班子。更重要的是,四十年來,幾朝班子,一條路子,“全面保護、重點封禁、大力營造、合理利用”,十六字方針一直沒變。
穿過森林公園,進到核心區路盡頭,下車又往里走了近兩里地,涇河源的幽深峽谷展現眼前。植被茂密,雜花生樹,還有在南方才會見到的箭竹;溪流淙淙,清澈見底,倒映著千峰萬壑,交融進蟲鳴鳥音。峽谷修有步道,上覆青苔。很奇怪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會費這么大功夫修路。六盤山林業局黨辦主任董克庫笑了:二十年前修的,有三公里多吧,開發時是想賺錢的。爭論了幾番,最后意見統一,一天也沒對外。路,管護也要用,又基本是原生態,就留下了。
寶貴的一筆投資打了水漂,但“全面保護”的理念在林區人心底更扎了根。
“最近二十年也是整個固原地區生態發展最好的。”田科長介紹,固原自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實行退耕還林、封山育林,并從“封山”區陸續遷出近百萬生態移民。“八十年代初森林覆蓋率只有一個多百分點,到去年底已達到百分之二十二點八,草原植被覆蓋度提高到百分之七十三。”
輕輕撫摸著碧綠秀麗的箭竹,田科長很感慨:“這竹子小時候見過,砍回家做掃帚,后來被砍絕了。沒想到它現在又冒出來了。”
幾位周邊村莊的群眾在林間搞撫育,笑道,好多原來只聽說沒見過的動物現在也都回來了,“那野豬直接就從我們腳邊竄過去。聽說攝像頭還拍到金錢豹、金雕和林麝呢。”
最讓西海固百姓受益的,是林區水源涵養能力大大提升,年降雨量增加,不僅讓整個固原城鄉都喝上了自來水,而且成為寧夏中南部引水工程的水源地,養育著陜、甘、寧三省區十三縣一百八十多萬人口。
整整兩個多小時,我們傍著峽谷,在遮天蔽日的森林里只走了幾公里。小董幾次指著大片大片的樺樹林、油松林說,這些有二十年樹齡了,已經可以間伐。
用林業人的話說,這座森林只能叫次生林,主要都是這幾十年撫育起來的,上百年的樹木很少見。但顯而易見,森林正滿血復活,進入良性成長期。
短短幾十年,西海固人就用自己的雙手幾乎再造了一座森林。憑著這樣一種精神,西海固告別“苦瘠甲天下”,還會遠嗎?
如果說,來時與蕭關的猝然相遇,恍若驚夢,那么盤桓在六盤山下這森林里,你不能不驚艷于西海固的另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