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聿文，浙江杭州人，網絡作家。

冬天裹著雪似的襖子就這樣到了，陳三兒百無聊賴地坐在慶豐村村口的大石頭上。風里夾雜著些寒氣，混合著冰碴子的味道輕輕拍打在他的臉上。

“首長好?！?/p>

身邊傳來李建功中氣十足的聲音，嚇得陳三兒趕緊跳了起來，他沖著村口忙敬了一禮道：“首長好！”

......

空無一人，村口的小道上堆起的雪人倒是昂著身子。

“好啊，你個李建功。你居然敢忽悠我，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陳三兒說著就要撲上去，做出一副拼命的姿態。

李建功笑著用手中的槍擋了擋陳三兒，他笑著道：“誰讓陳哥你當值都不好好值，雖然首長對我們很好，但是我們也是有紀律的！”

“行了吧你！就你李建功能耐，你咋不去建功呢？”陳三兒悻悻然撇開了頭去，他的手在槍上摸了摸，嗤了一聲道，“我這寶貝疙瘩不知道多久沒發出響了，你說八路軍在前頭對付日本人，我們在后頭游擊。現在小日本動靜小了，我們連游擊都不游了。這個破村子我們都呆了倆月了，啥時候是個頭啊！”

李建功嘆了口氣，他也索性抱著槍站到了一旁，靠在大石頭上。他用槍托砸了砸已經有些結塊的雪地，砸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他開口道：“陳哥，首長說咱們這是為日后的勝利守著疆土呢！這幾年我們占領了蘇浙大部分地區，等到把日本人都趕出中國，我們共產黨就可以好好的利用這些土地開始發展經濟?！?/p>

陳三兒掃了掃石頭另一邊的雪，雙手撐著石頭一跳，就坐在了身后的石頭上，他抬頭眺望著遠處湛藍的天空，開口道：“我就是覺得窩囊，成天呆在這，啥也不干。最近連訓練都減少了，光看著首長們忙前忙后，我們卻像沒事人一樣。我是前年才入的隊伍，手上還沒被槍磨出繭子呢！”

“陳哥你就這么想打仗啊，這不打仗多好?，F在我們這一塊像是完全不在戰爭中，村民們都已經準備好過年了。前幾天，村東頭的秀娟還邀請我去她家過年咧......要不是部隊里有規定，我真想去?！崩罱üδ樕暇尤慌郎狭艘荒t暈，他低頭踢了踢雪道，“我也想回家過年了，可是我家那一塊已經被日本人全給占了，我的家人也都......”

陳三兒搖了搖頭，他笑了笑道：“你小子，等戰爭結束就把秀娟娶了，你就有家了。我啊......”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么，自嘲似的笑了一聲繼續道，“我當然不想打仗，但目前不是沒仗打嘛。我不像你，還有個盼頭。今年過完年我都......都有42了吧，還是43。我只想把日本人先趕出去，我好回去給去世的媳婦兒上炷香。”

陳三兒有些晃神，這些年這樣亂，自己都快忘了自己多大了。

“你們在這里嘀嘀咕咕什么呢？”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嚇得兩人從石頭上跌落了下來。忙行了軍禮道：“首長好?！?/p>

來人臉上帶著溫和的笑，他哈了一口氣道：“冰天雪地的，執勤是有些冷，稍微歇息一下沒事，但是還是要注意看著路?！?/p>

“是！”兩人異口同聲道。

來人笑著點了點頭，就往村里頭走去。

“我就偷懶這么一回，怎么就讓師長給逮到了?！崩罱üΠ脨赖?，心里暗暗責怪自己不該有任何的松懈。

“沒事沒事，粟裕師長是出了名的對手下好，他不會去支隊長那里告你一狀的。不過，也不知道師長今天來這里做什么?！彪m然這樣說，陳三兒還是站直了身體，臂上緊挎著槍，目光直視前方。

見陳三兒那認真表現的樣子，李建功也趕緊站直了身子，兩人就像雪地里的兩尊泥塑，一動不動。粟裕走的時候沖陳三兒和李建功點了點頭，更是讓兩人的背挺直了幾分，一直到支隊長派人來喊他們進去，他們才松懈下來，背都僵直了。

“你們這群兔崽子，窩在這山窩窩子里難受死了吧！今天，大家都回去收拾收拾行禮，我們今晚就轉移！”支隊長是個當兵出身，很早就被收編了，但是還是一身的匪氣，說話有點不著調。

“隊長，我們為什么要轉移?。俊庇幸粋€臉上的孩兒肥還沒退的小子開口問道。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上頭命令下來了。”支隊長拿下褲腰帶就象征性地往小子身上一抽，臉上掩不住笑意道，“不過我可以偷偷告訴大家，我們可算是有仗打了。這些日子，不光是你們窩囊，我也窩囊。好了好了，不說了。現在，解散！收拾行李！”

陳三兒所在的支隊是新四軍第一縱隊的一個支隊，人數不多，大伙兒都借住在村民家里。他借住的是兩位老人的家，他們的孩子也隨軍打仗去了，生死未卜。所以老兩口這些日子都把陳三兒當作自己的親兒子，聽到他要走，眼淚就不禁落了下來。饒是他一直強調部隊有規定不能拿老百姓的一絲一毫，他們還是不斷想往他的包袱里塞東西，陳三兒無法，只能讓他們放。等到集合的時候，他偷偷拿出自己藏著的錢，放到了老兩口的枕頭底下。

李建功也慢慢地從村東頭投宿的老張家里走了出來，一個清秀的影子在他的身后，似乎抹著眼淚，一直注視著他離開。他一直都沒有回頭，好像沒看到似的，走到陳三兒面前卻落下了淚。

這天的月色十分皎潔，眾人在月光下沿著雪道一路走，一路上大家都沒有說話。在慶豐村待了這么久，大家都有點把這兒當家，所以此時大家心里大約都很沉重。

大約是為了讓大家從悲傷的情緒中出來，支隊長開口道：“這次，我們大家是去打小鬼子的，不是回去給爹娘上墳的。別一個個都哭喪著臉！”

“真的嗎？”隊伍里有人驚喜地問道。陳三兒也覺得有一股子熱血沖到他的腦海里，他感覺胸口掛著的槍變得熱乎乎的，帶動著整個人都暖和了起來。

“那當然，老子哪里騙過你們？上頭讓我們繞到敵后去，命令一到，我們就殺日本鬼子一個措手不及！”

話音剛落，一聲巨大的響聲就把所有人都擊倒在了地上。陳三兒抱著懷里的槍立馬跪在了地上，一瞬間這一隊的人就被槍火聲包圍了。

陳三兒看到支隊長倒在地上，他似乎有一條腿被炸斷了。他忍著痛，拿槍準備反抗，可是卻拿不穩。

陳三兒聽到支隊長用嘶啞的嗓音在密集的槍聲中對他們喊道：“跑，往南邊。去廣德找第三縱隊?！彼麆傁肷先シ銎鹬ш犻L，就看到他中了一槍，再也沒有了聲響。

“怎么辦......”李建功還是個小伙子，他之前跟著打游擊騷擾騷擾國民黨的軍隊，卻從沒面臨過這樣的場面，他連槍膛都沒上，光顧著趴在地上。

眼看著根本就逃不出這密集的包圍圈，陳三兒靈機一動，壓了一具戰友的尸體在身上，他挪了挪，狠狠踹了李建功一腳。李建功看了他一眼，學著他的樣子找了具戰友的尸體，趴在了他尸體下面。

天色漸漸有些發亮，槍火的聲音早就掩去了。陳三兒只覺得自己身體都快凍僵了，戰友的血透進他的衣服里，早就結成了冰。他死命咬住嘴唇，控制住身體的顫抖。

陳三兒感覺自己的意識就要被寒冷剝奪的時候，聽到了一串腳步聲，他打起精神，聽到一個聲音里充滿著譏諷：“這些共產黨就是不堪一擊，你看看這裝備，我相信不出幾天，我們就可以拿下他們辛辛苦苦守著的蘇浙地區了。”

陳三兒原以為遭到了日軍的襲擊，卻沒想到來的人卻是國民黨的人，他感覺整個人更冷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國民黨人似乎連戰場都不想打掃。陳三兒在成片的尸體中站起身來，他一個一個確認戰友的生死，慢慢地手都僵了，他最后扶起已經暈過去的李建功，一步一搖地往慶豐村走去。

陳三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慶豐村的，他醒來的時候，手里緊緊握著自己當作拐杖的槍，兩位老人抹著眼淚站在他的床頭。他想開口，嗓子卻是啞的，他問道：“建功呢？”

“在東頭老張家里呢，你們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陳三兒掙扎著就要起身，兩位老人怎么攔都攔不住。

“建功！”陳三兒走了幾步，他慢慢就恢復了體力，他跌跌撞撞穿過村子，沖進了老張家的門。

秀娟就坐在建功的床頭，她看了一眼陳三兒，偷偷地抹了抹眼淚就站了起來。

陳三兒慢慢走過去，卻沒有坐下。他伸手握住了李建功的手，感受到他的體溫他才放下心來，他站了一會，看了一眼秀娟道：“要勞煩秀娟妹子照顧著他了，我要去通知別的隊伍的兄弟們，大家都忙著打鬼子，根本就不會料想到國軍會突然發難。我......”話沒說完，陳三兒就感覺手被握住了。

“我和你一起去?！甭曇艉芴撊?，卻是斬釘截鐵。

兩人休整一番，好不容易緩過來，辭別了鄉親們，就往廣德的方向去了。離開前，陳三兒看著李建功和秀娟依依惜別的樣子，差點就自己離開了。

兩人緊趕慢趕，才算在除夕之前趕到了廣德地區。國民黨好像還沒有對廣德地區發動偷襲，應該是不了解廣德地區的兵力。整個廣德地區都處在過年的氛圍之中，陳三兒和李建功緊求慢求才算見著了駐守廣德的第三縱隊的司令員。他們火急火燎地把情報告訴了司令員，司令員拍了拍兩人的肩膀，原來他們的部隊遇襲，已經引起了上級的主意，上級指示偷偷進入戒備狀態。整個第三縱隊已經提前進入了備戰狀態，而他們二人也被破格直接收入了第三縱隊第七支隊。

國民黨軍不會想到，他們面對的是一支準備妥當的部隊。

2月中旬，國民黨就發動了戰爭，他們從孝豐西北地區發動了進攻，說來也巧，陳三兒和李建功所在的第七支隊恰是孝豐西北地區的守軍。國民黨選擇在這個時候發起戰爭，大約就是覺得除夕夜守備應該是最松散的，卻沒想到他們提前得到了消息。

第七支隊的人受過良好的訓練，他們立刻反應過來，奮起反抗。國民黨的偷襲雖然沒有達到目的，但是國民黨居然派遣了好幾個團的力量，一時間第七支隊的人抵擋不住，他們被迫撤到了廣德東南上堡里陣地，在此堅守了整整三天。

炮火在身邊不斷地爆炸，燃起，將士們前赴后繼。終于等來了支援，整個第三縱隊全部投入了戰斗，頓時整個廣德地區都陷入了戰火之中，戰火燃起將士們的怒火。

原本雙方還陷在焦灼之中，一直到17日，局勢突然開始扭轉，國軍紛紛開始撤退逃離，第三縱隊的將士們恐國民黨是故意露出馬腳引他們追擊，只且戰且進，不盲目推進。

一直到18日上午，第三縱隊的人和第一縱隊相遇才知道，這邊的戰火一燃起，第一縱隊的主力就開始西返增援。這一戰，非但沒有太大的損失，反而順勢解放了孝豐城。

本以為這一次，國民黨軍慘敗，總算可以消一消他們的氣焰，卻沒想到，才短短半月不到，國民黨軍又集中了大量的兵力往孝豐城開來，這一次足足有十二個團。

第一縱隊和第三縱隊聯起手來，他們集中兵力，一起將敵人進攻的部隊一個一個瓦解，這一次戰斗整整歷時了20天的時間，才算成功擊潰了敵人。他們順著行進的軌跡一路推進。

國民黨這一次賠上了十二個團的兵力，非但沒有奪回孝豐城，反倒是被第一、三縱隊連趕帶追占領了東、西天目山，還丟了臨安城。

冬天已經過去了，冰雪也開始融化。

陳三兒和李建功駐守在臨安城內，這一次國民黨遲遲沒有行動。李建功心里惦念著秀娟，他抽了個空檔找到了正在休息的陳三兒道：“陳哥，你說國民黨軍還會進攻嗎？”

陳三兒笑著搖了搖頭，他道：“你沒聽到領導的指示嗎，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隨時預防可能到來的偷襲。這一次啊，國民黨軍隊算是碰了硬釘子了。怎么，突然問這個問題?！?/p>

李建功笑著摸了摸頭道：“我想秀娟了?！?/p>

“你看給你沒出息的，現在是戰爭。你不想打日本鬼子了？”李建功聽到這話，他低下了頭道：“我有些怕，倒不是怕死。只是我感覺我們的隊伍似乎勢頭很猛，我想著等解放完全中國，把日本人趕出去，把國民黨打敗了，我就可以回去娶秀娟......我不想讓她等太久，所以我期待著快點打仗呢?！?/p>

“愣頭小子！”陳三兒打了他一下，卻沒有繼續說，諾大的中國，哪能說解放就解放。還是讓他心里帶著希望吧。

李建功接著道：“那時候，原來我們不用來傳信，首長們都已經安排好了......”

“怎么？你后悔跟來了？我們傳的信息雖然沒用，但是我們也來參加戰斗了，我們是在為死去的弟兄們報仇！”陳三兒嚴肅道，他永遠都不會忘記自己在鋪滿尸體的雪地里一個一個去探看戰友的臉的場景。

李建功搖搖頭道：“我只是佩服首長們，首長們料事如神。我這心里啊，對勝利有著莫大的信心?！?/p>

陳三兒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上次一役，國民黨元氣大傷，整整兩個月沒有挑起任何事端，就在大家以為國民黨放棄圍剿的時候，國民黨又有了新的動作。

這一次，國民黨調集了14個師42個團共6萬余人的兵力，妄圖一舉奪回臨安城、孝豐城等地區。

這一次，由于兵力相差懸殊，竟然被國民黨打得節節敗退。眾將士臉上愁云滿布，總算在5月29日，在司令員的指揮下，蘇浙軍區以三個支隊的兵力在新登發動了反擊，經3天夜戰，終于擊潰了第79師，于6月2日進占新登城，接著又打退了國民黨軍隊10個團的反撲。

部隊剛進駐新登城不久，蘇浙軍區為顧全國共合作共同抗日的大局，主動放棄新登、臨安，撤至孝豐地區。

卻沒想到，國民黨居然仍舊冥頑不靈，他們又糾集兵團，意圖一次性殲滅蘇浙軍區的兵力。這一次，蘇浙軍區采取了先阻東打西、后阻西打東、連續作戰、各個擊破的方針，以6個支隊向頑軍左兵團突擊，殲其第52師主力及獨立第33旅一部。

21日晚又轉兵反擊孝豐東南的頑軍右兵團。第一縱隊和第四縱隊一部切斷其后路，第三縱隊迂回其右翼，第四縱隊主力向孝豐正面頑軍突擊，將其包圍于草明山、白水灣、港口一線狹小地帶。

經兩晝夜激戰，至23日殲滅國民黨軍突擊第1、第2縱隊和第79師大部，共6900余人。

新四軍蘇浙軍區部隊天目山3次自衛反擊戰，挫敗了國民黨頑固派軍隊聚殲蘇浙軍區主力，驅逐新四軍出江南的企圖，鞏固和擴大了蘇浙皖邊抗日根據地，為完成向東南沿海發展的戰略任務創造了有利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