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但是’以后開始說!”
“看完以后有一種‘有意為之’的感覺,整部劇都是一個調子,不是太自然。是否可以增加一點亮色在里面?”“動作構成可以再豐富,不要在一個定點上折騰,舞蹈要流動起來。”“音樂上‘動靜’大于‘動情’,結構上有骨架缺血肉。”“形式媒介使用很豐富,但現在形式和內容還是兩張皮。”這些直言不諱的意見,出自近日國家藝術基金某滾動資助項目專家研討會上的專家發言。
類似的場景在國家藝術基金成立四年多以來為其資助項目而組織的專家研討會上并不鮮見,與會專家因意見有分歧而爭辯得臉紅脖子粗的現象也常有發生。無論項目申報單位是國有大院團,還是民營小企業;無論項目主體是經驗豐富、獲獎無數的藝術家,還是初出茅廬的小字輩,人人平等、無一例外,都只能憑作品說話。
這種只看作品、不看情面的研討模式,近年正在逐漸形成。這來自于文化界內部的呼聲,也是國家再三倡導的結果之一。習近平總書記在2014年主持召開的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文藝批評要的就是批評,不能都是表揚甚至庸俗吹捧、阿諛奉承”,“文藝批評褒貶甄別功能弱化,缺乏戰斗力、說服力,不利于文藝健康發展。”在我們還存在有數量缺質量、有“高原”缺“高峰”等現象的文藝創作界,不僅需要高標準嚴要求的創作,也需要尖銳有效的批評,像魯迅先生所說的那樣,“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于作者有益”;要善于做“剜爛蘋果”的工作,“把爛的剜掉,把好的留下來吃”。
中國人向來講究“面子”,說話要留幾分余地,習慣說好話、說好聽的話,即便真有什么意見要提,也會“先揚后抑”,待好話說盡,再以“但是”開頭來委婉提出一些異議。如此慣例,幾成沉疴。確實,在一個領域呆久了,無論做創作還是搞研究,可能都會抬頭不見低頭見。如果在研討會上因意見不合而短兵相接,以后“還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其實,這種“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一團和氣的氛圍,絕不會成為產生偉大藝術作品的溫床。長期缺乏良性的溝通、碰撞、鞭策與激勵,文化藝術從業者既無法正視自身的問題,也很難吸收新鮮的藝術養分,容易囿于故步自封、自說自話的小天地而無法突破。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藝術家有表達的權利,無論怎樣創作,都是藝術家的自由,和評論家關系不大。然而,藝術價值的高低自有定論,優秀的藝術家更須具備責任感。越是流傳廣的作品,越是要承載其對社會的使命感和影響力。只強調藝術家的主觀能動性,而罔聞藝術規律、客觀真理與時代要求,無法產生接地氣、立得住、傳得開的偉大作品。
創作與批評,對于文藝事業來說,如鳥之雙翼,車之雙輪,兩者相輔相依、不可偏廢,但卻常各執一端、彼此較勁,這才是正常的文化生態。自從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發布以來,文化界“一團和氣”的氛圍逐漸有了變化。以國家藝術基金為例,從成立初始,就為專家研討會定了基調:對已經過層層遴選的入選作品,要發揮精耕細作的工匠精神,抱著“雞蛋里挑骨頭”的心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望聞問切”,找到病根、開出良藥,使其精益求精、不斷打磨、“七稿八稿沒完沒了”,直至臻于完善。使筆者印象深刻的是,針對有些專家“該怎么說”的問題,主持當場研討會的基金負責人態度很堅定:就從“但是”以后開始說!
當然,在面對作品時,評論家絕不僅僅是為了批評而批評,更不是展示個人獨特觀點的秀場演講。“批評不可濫用,尤不可妄用,須有相當的學養,有公正的見地,有遠大的眼光,有綿密的思想,方可舉起批評的權威,而確定一切重新固定的價值。”(王統照語)。若要達到有效、有力、有公信度,還需評論者在批評精神、審美標準和評判標準的基礎上,對作品進行反復觀摩、縝密全面的思考。因此,為了能一語中的,鼓勵其優異、指出其不足,扎扎實實說到點子上,評論家們往往也并不輕松,一部作品翻來覆去看七八遍、筆記密密麻麻做了幾大頁,做好充分的準備來參與作品研討會,這在文化界已非常普遍。
有了專業、公正、優秀的評論家這層“關口”,創作者就會既踏實又忐忑:踏實的是,有行家里手把脈,作品會離“高峰”更近一點;忐忑的是,創作過程中哪怕有一點點投機取巧的小花招,恐怕都逃不過專家們的“法眼”。幾年下來,一些有“火藥味兒”的文藝研討會已經在文化界贏得了聲譽,對于創作者來說,“追求藝術上的精進”已從最初為了“應對厲害的專家”,逐漸演化成一種內在的文化自覺和自我要求。
“舍其舊而新是謀”,破壞與創造是批評包含的雙重內蘊。“從‘但是’以后開始說”,說完之后呢?問題不能被擱置,而是要踏踏實實去解決。一個好的作品,只有經歷千錘百煉,才能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這是以藝術創作者和評論家為主導的文化從業者共同努力的結果,也是當下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進程對中國文化建設提出的迫切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