鋤強扶弱爭權益 鐵血丹心破反動
宓小九,本名劉欣洋,重慶人,現居杭州。杭州市網絡作協會員,浙江省網絡作協會員。作品《第249次說脫飯》、《下一次的模樣》,均在連載中。
“阿馬,你真的想好了嗎?”
男人思忖片刻,攥緊拳點點頭。
昏暗角落的破舊木床上,一位老婦在她老伴的攙扶下艱難起身靠著墻壁,忍不住捂嘴咳嗽幾聲,說:“你要清楚,一旦這么去做了,就再沒有回頭路了啊。”
“娘,我已經決定了。”這一次男人沒有絲毫猶豫。說完這句話,他把目光移向老婦身邊的老人,后者從他進屋起就沒有說過話。
微風透過窗戶的破洞帶來屋外的炎炎熱意,老人拭去額上滲出的汗水,驀地咧嘴一笑,現出層層深紋,說:“想去就去吧,我和你娘都支持你。”
“嗯!”
似乎沒有料到爹這關會這么容易就過去,鐘阿馬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放聲應道。
分別為二老倒了杯水,他迫不及待地跑出門。
屋外,一個打扮得體的男子正抱著手臂低頭踱步,見他笑容滿面地從屋里出來,不由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揚起嘴角。
“老頭子,阿馬不懂事也就算了,你怎么也幫著他?我們全村一百七十多戶人家祖祖輩輩都靠種地、做紙、給人打工為生,這要是為了什么什么二五減租,得罪了鐘禮仁,不說我們倆,阿馬怎么辦?他還年輕啊!”目送著兒子離去,老婦忽然一掌拍在老人粗糙的手背上,埋怨道。
老人的眼神也暗淡下來,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老婦的手背,溫和地說:“我覺得那個姓瞿的年輕人說得沒錯,現在世道亂成這個樣子,我們應該要做出改變了,四月份的時候我們這有人不是去市里參加過游行么,我問過他,他說當時的反響就很好。而且我也相信阿馬,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會對自己負責的,你呀,就讓他們鬧去吧。”
山上傳來風吹竹林發出的窸窣聲,淹沒了兩位老人的嘆息。
1927年,蕭山云石鄉遭遇荒災,本就艱難生存著的當地人民生活得愈發困苦。然而,他們的痛苦并沒有讓以鐘禮仁、鐘麟儔為首的當地地主階級產生哪怕一絲一毫的憐憫之情,“吃人”的高利貸像是壓彎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不過幾日,就已有數位農民投井自盡,一時間,對死亡的恐懼之情在云石鄉彌漫開來,人們都知道,如果再不做些什么,他們終將化為厲鬼,憤恨哀嚎。
瞿縵云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雖然也是蕭山人,但他從小就心懷大志,努力學習,還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杭州廣濟醫學專科學校。武昌起義后,他毅然離校,參加辛亥革命,先后到廣州、漢口、上海等地活動,任少校軍醫,并加入國民黨。1913年,他回到了蕭山,在友人的資助下在城廂鎮開設了蕭山醫院,欲以醫報國為民,這一做便是十幾年。就在他質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有問題時,一個叫宋夢岐的女子走進了他的生活,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他得知了宋夢岐是共產黨人,但他并沒有采取極端措施,相反,他積極接受馬克思主義,并最終成為了宋夢岐事業上的好戰友。
鐘阿馬父親提到的“四月時的游行”就是他與戰友們一起發起的蕭山數萬農民為改善生存條件而在杭州進行的游行情愿。只是老人不知道,宋夢岐因此被捕入獄。
黑夜來臨,可瞿縵云卻并不愿意接受這所謂的“宿命”。
如果沒有光,那我便做一支照亮前路的蠟燭。
如果蠟燭沒有火,我便做那一根細小卻可以燃燒的火柴。
如果火柴用盡,我就做一棵扎根于此的大樹,以我不朽身軀,為前行者鋪路。
是年7月,瞿縵云正式加入共產黨,而他入黨后接受的任務就是來到此處發動群眾組建農民協會。
一齊走在山間小路上,鐘阿馬抬頭看了眼驟然陰沉下來的天,臉上浮現隱隱憂色,說:“要下雨了。”
瞿縵云微微一笑:“沒事,這大夏天下的也是陣雨,很快就會停的。”
“瞿大哥,你真的覺得我可以做好么?”鐘阿馬想了很久,終究忍不住問出了他內心的擔憂。
打從他記事起,他就跟著父親給地主槽戶砍柴、燒火,什么苦差事都做過,在他的心里,他一直都認為自己不過是云石鄉眾多普通農民中的一個,除了經常因為與管他的人頂嘴而被虐待,他與他們并沒有什么區別。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雖然很感謝可以得到瞿縵云的賞識,但仍擔心自己不足以完成接下來要做的大事。
窸窣聲再次響起,二人不約而同停下了腳步。
“阿馬,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么?”瞿縵云倏地問。
“記得。當時我看見同村的阿志餓昏在田里,就從鐘禮仁家里偷了個饅頭出來給他填填肚子,沒想到被他的下人發現,說要弄死我,我逃了一路,就在我快要沒力氣的時候,是你恰好路過,都不問我發生了什么就主動幫我打掩護,給那些人指了個錯誤的方向,我這才逃出一劫。”
“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幫你么?”
“因為你是共產黨。”在瞿縵云這幾日的教育下,鐘阿馬逐漸懂得窮人要翻身,就要團結起來推翻剝削階級統治的道理,并對中國共產黨的主張深信不疑。
瞿縵云笑著搖搖頭:“這是一點,但不是最重要的一點。一個人的勇敢并不是體現在他平時說的那些豪言壯語,而是他在撤退時的神情,大部分人在逃跑時都是一臉慌張,那是對可能失去生命的恐懼,可你不是——當時我在你的臉上看見了不甘。”
“不甘?”
“不甘意味著你不服輸,而不服輸正是革命可以獲得成功的基底。這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決定發展你來領導大伙的根本原因。”
“……”
突如其來的雷鳴驚起了林中的飛鳥,登時,窸窣聲和嘰喳聲響成一片。田地里,之前還在勞作的人們紛紛大步往各自家里趕去,不過他們的臉上毫無怨色,反之是滿滿的喜悅,因為這對他們來說是難得的休息時光。沒過多久,田間便空無一人。
瞿縵云深深地看了鐘阿馬一眼,還想再說什么,大雨已經傾盆而下,把他們澆了個通透。
眼睜睜看著身上的白布短衫變得近乎透明,緊緊黏住自己的身體,鐘阿馬忽然如同一只被喚醒的黑紋猛虎,抬手捋了捋濕漉的頭發,仰首迎著風雨做了一個深呼吸,爾后轉過身來,一把握住瞿縵云的手,眼中閃著精光,鄭重道:“瞿大哥,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云遮日,雨簾朦朧竹色隱。拳攥血,男兒義憤村口行。
組織群眾的任務并沒有鐘阿馬想象的那么困難。在瞿縵云的建議下,鐘阿馬選擇先去全家老小都為地主槽戶工作的村民家里,這些男女老少因為長期被奴役,早已受夠了這無止境的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鐘阿馬就說服他們加入到自己的陣營中來。在有了一定村民基礎后,他又來到那些子女們奔赴戰場,只剩下老人留守的村民家里,這些老人或病或傷,較為健康的則被地主槽戶拉去做了下人,按理他們更能理解社會現狀的殘忍,但在聽到鐘阿馬的想法后,他們卻猶豫良久,選擇了婉拒。
大步從村民家里出來,鐘阿馬的臉上并沒有流露出失望,相反,與老人們的一席交談令他茅塞頓開。他走到在屋外等候的瞿縵云身邊,嘆了口氣,說:“瞿大哥,我知道你當初為什么會建議我先去組織其他人了。”
“嗯?”
“這些老人雖然孤獨,但他們的生活里還有希望,那就是那些出去闖蕩的孩子,他們寧肯吃苦都不想反抗,是害怕一旦反抗失敗,可能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
瞿縵云夸贊地看了鐘阿馬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人。阿馬,你現在已經有了民眾的基礎,接下來怎么做,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鐘阿馬眉頭一皺:“瞿大哥,你這是要走?”
“沒錯,組織給了我一個新的任務,讓我即刻啟程前往上海。以后云石鄉組織村民運動的事情就都交給你了。”
“好,你放心吧!”鐘阿馬鄭重地點頭回答。
行事果斷,處變不驚,阿馬,或許你還沒有發現,你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一味只有熱血的鐘阿馬了,瞿縵云在心里由衷地贊嘆道。
揮一揮衣袖轉身離開,瞿縵云再沒有回頭看鐘阿馬一眼。不一會,田野里響起他開懷爽朗的笑聲,引得家家戶戶探出腦袋,心想不知又是哪個可憐娃被生生逼瘋了,當發現笑者是那戴著斯文眼鏡的男人,不約而同紅了眼眶。
窸窣聲響起,輕易便將笑聲淹沒,唯有山腳小路上仍有一人駐足遠望。
在鐘阿馬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沒過多久,云石鄉的上堡、沈村、丁村等地相繼成立了農協組織,建立了地下黨支部,鐘阿馬也如愿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擔任了上堡村的黨支部書記。
為了保衛農民協會,更有力地開展斗爭,鐘阿馬在上堡組織了一個以黨員為核心的鐵血團,自己任團長,拿起了土槍、長矛,提出了“鋤強扶弱、減租減息”等口號,并且帶著村民弟兄四處散發、張貼革命傳單、標語,很快就使整個蕭山南部的群眾都受到了先進思想的教育。
然而,眼看一切都要步入正軌,革命力量愈來愈壯大旺盛,一批村民的到來卻讓鐘阿馬猛地將手中的水碗砸到地上。
“怎么好好的突然出了這種事?”他問。
為首的人正是當年被他救起的阿志,后者不過十八出頭的年紀,鼻尖已經哭得通紅,聽到鐘阿馬詢問,馬上回答道:“鐘禮仁說是因為前線戰事吃緊,根本沒閑錢能付給我們,干脆就把我們的廠子給關了!”
“這個王八蛋!”鐘阿馬一掌拍在桌上,下意識就要往屋外沖去,但是腿剛邁出一步,他就立即收了回來,黑著臉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小片竹葉咬在口中,抱起雙臂陷入了沉默。邊上的兄弟知道他思考時需要安靜,都默不作聲。
“兄弟們,”鐘阿馬驀地吐出竹葉,揚起眉毛,“地主、槽戶山上的樹木、毛竹原是我們種養的,現在實行二五減租,一百株毛竹,我們就有二十五株的份,要活命,就上山砍竹去!”
眾人顯然等他的這個想法已經等了很久,聽到他這么說,紛紛振臂高呼,趕緊回各自家里去取工具,屋內頓時只剩下阿志和鐘阿馬兩人。
“鐘大哥,謝謝你!”阿志說著竟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就要磕頭,“你已經救了我兩次,我沒什么好報答的,以后我阿志的命就是你的了!”
鐘阿馬見狀,急忙彎腰將他扶起,笑道:“大家都是兄弟,這么見外做什么。鐘禮仁他們欺壓我們這么多年,也該輪到我們給他們點顏色看看了!”
待阿志離開,鐘阿馬回到了自己家中,徑自走到一張木板床邊坐下。
“娘。”他開口。
老婦正靠在床頭對著窗外山上的竹林出神,這會兒扭過頭,說:“想做就去做吧,娘支持你。”
嚎啕聲中,母子緊緊相擁。
就在不久前,鐘阿馬的父親外出時不幸發生了意外,連句遺言都未曾留下就先他們而去。那個曾經最了解、支持鐘阿馬的男人,那個對患病的妻子不離不棄的男人,再也說不出話了。
烈日當頭,鐘阿馬的鐵血團毅然決然地帶領廣大貧苦農民和紙工拿起砍刀,上山砍竹自救,他們揮汗成雨,把砍下的竹子拿去賣錢謀生。事實證明,鐘阿馬的這次行動除了解決了阿志等紙工失業的燃眉之急,也增強了整個團隊的凝聚力,就連那些一開始拒絕加入的老人們也終于找到鐘阿馬,表示愿意幫忙。
但是這一次,鐘阿馬婉拒了他們的好意。因為他很清楚,自己將要面臨的挑戰會比以往更加危險。
果不其然,地主、槽戶得知消息后不肯善罷甘休,他們密謀組織了以鐘禮仁為首的“保產聯合會”,同鐵血團對抗。
在鐘禮仁宅中工作的老仆無意中聽到此事,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連夜出宅趕到鐘阿馬家里,叩響了門扉。
鐘阿馬知道這位老仆的兒子正在前線作戰,因而更加感激他的及時提供信息,當即招呼來鐵血團值班的兄弟將老人送去休息,他自己則迅速召集團中剩下的兄弟到院里開會。
“團長,干吧!”
“對啊鐘大哥,干他丫的!”
鐘阿馬挨個打量著眼前的成員們,別看他們說得那么硬氣果敢,他們中的大多數也不過是二十歲不到的小伙,他身為鐵血團團長,固然以鐵血為本,但也要為他們的未來考慮。
正當他猶豫之際,阿志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堅定地直視他,說:“鐘大哥,這件事本就是因我們而起,你如果不放心,我帶著幾個兄弟去就行,絕對不會連累了你們!”
鐘阿馬聞言,臉上寒霜倏然盡散,噗嗤笑出了聲:“你啊,盡給我惹事,”說著,他的目光越過阿志看向眾人,“兄弟們,之前上山砍竹是我們發出的聲音,那鐘禮仁沒聽見,說明我們的聲音還不夠響,那我們就提高音量再喊一次,讓他看看我們還是不是好惹的!”
“好!”
震耳欲聾。
是夜,鐘阿馬帶鐵血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闖入鐘禮仁宅中,把鐘禮仁捆綁到外地關押了起來,同他進行斗爭。如此一來,其余的地主、槽戶害怕了,短命的“保產聯合會”也就垮了臺。
鐘阿馬烈士墓
一晃眼已是1928年秋,中共蕭山縣委秘密召開黨的代表會議,鐘阿馬當選為縣委委員。在會上,縣委決定將上堡、沈村一帶作為開展武裝斗爭的中心區域。會后,沈村、丁村的農民協會也以黨員為核心成立鐵血團,公推鐘阿馬為總指揮,武裝部隊得到了發展和壯大。
枯葉飄落化泥,這一年的冬天異常寒冷。
上堡的大地主鐘麟儔在見證鐘禮仁的失敗后,與義橋震泰錢莊老板相勾結,接連上門逼債,強迫負債戶以僅有的一點山產作抵押。此舉一下激起了民憤,為了挫敗地主階級的反撲,保護鄉民的利益,鐘阿馬帶領鐵血團分頭行動,聯絡群眾團結一致,不還債、不抵押。同時帶著鄉民們連夜上山砍伐震泰錢莊與鐘麟儔等人山上的毛竹和樹木,沒收槽戶的紙料。這一行動早在一年前就取得過很大成效,如今再次影響了附近大部分山鄉,竟是形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砍竹暴動。鐘麟儔萬萬沒想到他精心策劃的行動,竟然被鐘阿馬以對待鐘禮仁時采用的同一種方式給打敗,縱然他心有不甘,也只得倉皇出逃。
阿志等人歡呼著將鐘阿馬高高拋起又接住,再拋,再接住,在他們的眼里,鐘阿馬已然成為了云石鄉的英雄。
鐘阿馬的母親在鄉民的攙扶下顫巍巍走到屋門口,迎著冬日刺眼的陽光,看著不遠處的那個男人,跟著大家一道笑了起來。
那個男人,是她的兒子。
那個男人,是云石鄉的孩兒。
那個男人,更是中國共產黨的黨員。
整了整有些亂的外衣,鐘阿馬叼起小片竹葉,遙望山那邊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