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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18年第5期|劉迪:重返飛機場(節選)
    來源:《上海文學》2018年第5期 | 劉迪  2018年05月18日10:43

    1

    我死后,爸爸將我的骨骸送回故土,我的墳頭和爺爺的墳頭緊挨著,我們的遺骸并排躺在故鄉匡家莊松軟的泥土中……父母希望我們爺倆互相有個照應,其實,這只是他們的一廂情愿。靈魂們各自游蕩,沒什么愛恨情仇,如一片落葉、一滴晨露、一縷青煙、一粒塵埃……

    2

    那個女子,在此轉悠多時了,我在想,要不要上前給她指指路……

    她看上去三十幾歲的樣子,黑發及肩,面容嫻靜。

    我決定要幫幫她,于是,咳嗽了一聲,在她身后說:哎,荒郊野外的,又都是斷頭路,你來此處干什么?

    沒想到她一點沒有吃驚,倒是像早有準備地說:我想來此找找我的前因。

    我說:前因?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她說:我想知道我是怎么來到這個世界的。

    哦,是這樣……可我有時會想,我是怎么離開這個世界的。

    她警覺地看了看我:你還沒離開這個世界呢。

    我說:很多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樣。

    她一臉狐疑地盯著我:我沒看到有人走過來……

    哦!我在這里多時了……你好像在找什么?我也許能幫上你。

    她遲疑了一下,說:我在找多年前的一個刑場。

    刑場?

    她又說:那里……還發生過一起車禍。

    你這樣說我就知道了,多年前,一個八歲男孩死于那場車禍。

    看來你是知道那事的。

    我嘆了口氣說:何止是知道。說完,我示意她跟我走。

    我們在雜草叢生的野地里一前一后行走,四周寂靜,一絲風都沒有,柳條像布景一樣紋絲不動地掛在樹上,甚至樹上的鳥都是噤聲的,它們立在枯枝上,一起轉動鳥頭,默默地看著我們。

    我說:你可能不知道,這些斷頭路就是原來的國道。

    為什么不把這條廢棄的路恢復成農田呢?

    規劃局可能已經在此規劃造樓了。

    是噢……我看也是早晚的事。

    你看,它還在,多結實的橋啊!它就是原來的公路橋。

    媽媽告訴我,那地方離橋不遠。

    對,我們要找的地方在橋那面。

    水泥橋頭上“七號橋”三個字依稀可見,我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

    她問:你是從國外回來的吧?

    我苦笑了一聲說:你是怎么看出我是從國外回來的呢?

    她看了一下我穿的衣服說:現在,這種款式的卡其布夾克衫已經沒人穿了,我出國的時候,看到國外的一些華人還在穿這種款式的衣服,還有這種三接頭皮鞋。

    我看了看自己的裝束,紅著臉說:我一直覺得這是體面的衣服……

    說著就到了,我在一節斷頭路上停下來,指著一處洼地說:那個男孩就死在這里。

    她盯著那片寸草不生的洼地問:你確定嗎?

    我說:從飛機場大營門出來,上了國道,就是七號橋,再往前走,就是八號橋小學,我太熟悉這段路了,雨天泥水四濺,晴天塵土飛揚……

    她站在廢棄的路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塊洼地,許久才說:死過人的地方,連草都不長。

    我無法控制地自語:它們叫他就這樣死了,它們欠他的。

    它們是誰?

    我不知道,反正它們欠他的。

    周遭嘈雜起來,寧靜的曠野突然風聲四起,車水馬龍。

    你聽到呼呼的風聲了嗎?還有……你聽到卡車轟隆隆駛過嗎?

    她搖著頭說:我什么也沒聽到。

    我說:你聽……還有高音喇叭的嘶鳴。

    你怎么臉色蒼白,不舒服嗎?

    我只是感覺寒冷……這回你聽到了吧……雜亂的腳步聲、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尖厲的剎車聲……還有那個男孩絕望的叫聲……你終于聽到了,其實,這個世界充滿回聲,只要我們屏住呼吸,洗耳聆聽,那些回聲就會顯現出來。

    她指著遠處說,你聽到的是那邊的聲音。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過去,一群鳥飛過來,除了綠樹和田野什么也沒有。

    她說:那邊不遠處就是高速公路,每天有南來北往、成千上萬的車輛在那里駛過。

    是嗎?那是我失態了,對不起……時間能改變一切,時間的長河,叫這里荒蕪,又叫那邊熱鬧起來……

    我又說:你看,過去上面是半人多高的壩子,種著大片桑樹,原來都是這樣,高處種桑低處種稻……大概上個世紀70年代,公告上被打了紅叉叉的死刑犯,從國道上拉過來,直接推下車,面朝土坡跪著……接著是沉悶的槍聲……后來,那個男孩也死在這里……

    那個男孩是我哥哥。

    你哥哥?你不是來找你的前因嗎?

    是呀!他就是我的前因,他不死,我母親是不會再要一個孩子的……我占了本該是他的位置……

    可是他的死和你沒有關系吧?

    天知道……但我還是對此歉疚,如果他的靈魂在,你說他會恨我嗎?

    不會……是它們欠他的,不是你欠他的。

    它們是誰?

    不知道,但我想,所有的災難都是早有安排。

    誰安排的?

    如果說人生是一盤棋,棋子是不會自己移動的,一定有只手在擺弄它,但我們看不到那只手,我們永遠看不到是誰在擺弄棋子。

    也許死了就知道了。

    死了也未必知道……過些日子,就是吃桑果的季節了,桑果的汁液像凝固的血一樣紅……

    你很熟悉這里。

    ……我是本地人。

    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我是本地人,可我早就不住在這里了。

    你住在哪里?很遠嗎?

    是,我來這里路途遙遠,要穿越千山萬水。

    你來尋找故人嗎?

    哦,不不不……我的家動遷了,于是,便出來逛逛。

    新家還沒著落吧?

    有了……但我不喜歡那地方,不喜歡住樓……

    為什么?

    擠擠擦擦的,一層摞著一層……這不,就出來四處走走……既然來了,就瞎逛逛吧……

    我也想四處逛逛,可以一起嗎?

    我是落伍之人,一起待久了會叫人感到無趣。

    是你覺得我無趣吧?

    不……你不怕我是個騙子?

    你看起來溫文爾雅,不像壞人……只是有點……另類。

    不能輕信一個怪人,特別在這種荒郊野外,我不能陪你了,我要走了……你說得對,其實,我們都有前塵往事,我也要去找找我的前因,我想,它就在前面。

    今天是清明,過些日子就是我的祭日了,如果我活著,應該四十八歲了。在時間的漫漫長河中,我短暫的人生猶如白駒過隙。

    我的腳步永遠停在了這里,我死了,塵世依然活色生香,我看得到,但無法參與。

    毛毛,我不曾謀面的妹妹,你再不來,這里也許就會蓋起高樓了,那些與我有關的遺跡就會消失,沒人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天地會老,靈魂也會老,也會老到走不動路,也會老眼昏花……那時,我可能就認不出你了,我會像沉默的石頭一樣,對萬物無動于衷。而往事,一層壓著一層,被壓在時光的下面,怕是永無天日。

    3

    炎熱的夏天還沒結束,八號橋小學就開學了。學校在南胡公社,距離飛機場三公里,途中要經過兩座結實的公路橋,一座叫七號橋,另一座叫八號橋。學校有三排平房和一個操場。第一次去學校,是媽媽金影送我去的。那天,走出大營門上了國道,大型卡車呼嘯而過,我坐在自行車的前梁上,想到今后要獨自走在這條亂哄哄的公路上,不免憂心忡忡。

    過了七號橋,我聽到警笛聲,看到有兩輛警車停在公路邊,道路被擋住了,媽媽下車推行,我看到路旁的斜坡上,有一個被反綁的人,面朝土坡跪在那里,身后插著一個牌子,紋絲不動。土坡上方是桑樹林,肥碩的桑葉在微風中搖曳,縫隙中露出湛藍的天空。媽媽想推著我趕快離開,就在這時,那人倏地回了下頭,我看到了他的臉,像乳白色的大理石,兩只烏黑的眼睛像無底的黑洞,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臉,像一個停滯的大鐘,我“啊”了一聲,他朝我看了看,嘴角微微嚅動了一下,與此同時,我聽到空中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沒什么可怕的,我走了……媽媽帶我離開了那些人,媽媽推得很快,風在我耳畔呼呼掠過,但我還是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沉悶的槍響。我扭頭想看,媽媽的身子擋住了我的視線,媽媽說:那個壞人被槍斃了。

    我問媽媽:他要去哪兒?媽媽說:什么?我說:他說他走了。媽媽說:他哪兒也去不了了。我好像聞到了一股腥味,和我出生時聞到的味道一樣,我憂傷地說:他真可憐。媽媽說:他是壞人,他可能做過很多壞事,比如投機倒把、聚眾斗毆、盜竊,甚至殺人,他做了壞事就要受到法律的懲罰。

    我一出生就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媽媽生我是難產,胎盤前置,在去醫院之前她就知道了,但她沒有告訴爸爸,只是獨自哭了一場,第二天,她拎著我爸那只“務殲入侵之敵”的皮包住進了衛生隊。我出生那天爸爸正在飛夜航,下午三點就進場了。我那時還在母親的肚子里,母親和我都累了,所以我停止扭動想休息一下。我聽到大胡子郭醫生說:孩子不行了,保大人。在這種危急時刻,我覺得我該說些什么,于是我說:別,我還活著,叫我出來活幾年吧!我的聲音在零亂的器械聲中被分離出來,顯得格外清晰。手術臺旁邊的人一定都聽到了我的話,我要活著的強烈愿望感動了他們,于是他們同心協力,全科醫生郭大胡子精準地用鉗子夾住了我的頭皮,生生把我拽了出來。

    我吐了一口羊水,便快樂地哭了起來。

    傍晚飛行結束的時候,爸爸得知,我們母子平安。

    我的壽限真的只有八年,現在我想說,關鍵時刻,該爭取的還是要爭取,無視自我比貪婪還要命。說出那樣不走心的話,只能怪我少不經事。我一句話,給我的父母造成多大的傷害呀!如果我死在母親腹中,對他們的傷害也許會小些,可是,誰能抵御得住塵世的誘惑呢?

    因而,我有別于其他孩子,我對食物沒有興趣,我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嘴饞,整天要吃這個吃那個,我雖然能感覺到饑餓,但我嘗不出食物的美味。我是帶著死亡的味道來到這個世界的。我在沒出生之前就自己給自己定下了死期。

    在我壽限將至的時候,我應該求他們讓我多活些年,這無疑是個合理的訴求,但我忘了。

    4

    進女浴室之前,有一面用雕花木框鑲嵌的大鏡子,邊角處像生銹了一樣,總是霧蒙蒙的。我在鏡子里看到,一個穿著藍條絨上衣的男孩,戴著一頂用藍絨線編織的滑雪帽,被媽媽拉著,臉憋得通紅,就是不肯進門。

    媽媽說:洗澡多開心呀,你怎么不愿意呢?

    媽媽,我在外面等你好嗎?

    你怎么這么犟呢!

    我還是被媽媽強拉進了女浴室。

    我就是這樣一次次被媽媽強拉進女澡堂的。

    媽媽閉著眼睛,頭上的泡沫像一個白色的氣球,我站在角落里,低頭玩媽媽給我的那塊黃色海綿,我把玩出的泡沫,涂抹在自己身上,終于把自己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掩藏了起來,我這樣才轉過身子。我看到小鐵梅像不認識我一樣,站在離我遠遠的地方。

    咦!這不是危危嗎!

    于琴阿姨透過澡堂里氤氳的霧氣看到了我,挓挲著雙手,咬牙切齒地過來了,我噘著嘴,轉身想躲她。

    瞧瞧,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家伙,你媽媽去野營拉練時,我喂過你的,怎么不叫我奶媽呀!

    我低頭叫了聲:奶媽好。

    當于琴阿姨把肥碩的乳房端到我嘴邊時,我厭惡地躲閃著,把頭別到了一邊。轉眼,又有三四個女人圍了過來。你還吃過我的奶呢!她們嬉笑著,對我動手動腳,手指像蛇一樣在我的身上肆意亂咬,我容忍的堤壩終于決口,哇哇哇地哭鬧起來。這時,舒阿姨過來驅趕開她們,罵道:走開,你們這些不知廉恥的女人。

    媽媽過來抱起我說:你怎么這樣沒出息,阿姨們這是喜歡你呀。

    媽媽不知道,那時我是多么怕那些五七藥廠的女人們,她們白花花的身體怪模怪樣,肚子上蟲子般的妊娠紋,好像隨時要裂開一樣。

    我走下小橋,在河邊玩水,只聽有人叫我:哎,你干嘛呢?我頭也不抬地說:抓魚。那人說:水里有血吸蟲呀。我抬頭看了看路邊站著的那人,他穿著軍裝,卻有一張娃娃臉,我莫名地對他有一種好感,我問:什么叫血吸蟲?他說:你媽媽沒告訴你嗎?我說:媽媽太忙,什么都不告訴我。他嘟囔了一句:她們都一樣,我媽媽也不告訴我什么,她們什么也不告訴我們。我說:你還沒說什么叫血吸蟲呢。他想了想說:這東西很要命,鉆進身體,會吸光我們的血。我問:它會不會已經鉆進我身體了?他說:那種蟲子寄生在螺螄里,你沒動過螺螄吧?我說:沒有。他朝我擺手:我知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快上來吧!你一個人在河邊很危險。

    他把我從河邊拉上來說:走,我帶你去衛生隊找你媽媽。

    我說:我才不去呢!我就是怕媽媽找到我。

    你為什么要和媽媽抓迷藏?

    因為媽媽要帶我去洗澡。

    你不喜歡洗澡?

    我不想進女澡堂洗澡。

    他揚了揚手里的毛巾和肥皂說:要不,你跟我去洗澡吧?

    我說:可是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么呢?

    他說:劉魚。

    那是我第一次進男澡堂,它比女澡堂大多了,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驚人的發現,原來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男澡堂里面有兩個很大的水池子,劉魚先帶我在里面泡了泡,然后出來給我打了一身肥皂沫,劉魚說:這下什么蟲子都洗掉了。從澡堂子出來,劉魚把我送到家門口扭頭要走,我拉住他問:你還會帶我洗澡嗎?他說:下星期在小橋旁等我。

    那以后,劉魚不但帶我洗澡,還帶我在飛機場逛游,幾乎走遍了飛機場每一個角落。

    5

    大營門站崗的士兵換了制服,崗亭也比從前氣派。士兵攔著不讓我進去,把我當成了外人,我對他們說:我生在這里,死在這里,怎么就不能進去呢?我爸爸曾經是機場的飛行員,我媽媽是衛生隊的全科醫生,我家旁邊有一座小橋,過了橋就是枇杷園和軍人招待所,過去,我上學從這里經過,自由地進進出出,從來沒人攔我。無論我說什么,士兵都像沒聽見一樣,面無表情,完全沒有放我進去的意思。我很憂傷。如果我總是進不去,我曾經住過的房子就會消失,我相信這恐怕是早晚的事。

    我記得還有小路可以走進飛機場,但我已經找不到那些路了,我納悶,為什么我走不進飛機場了呢?現在看來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我死了。

    想想這也正常,沒什么可計較的,相比起來還算好的。我聽說有成片成片的房子消失了,而住在里面的人卻沒有消失,他們活著,只不過把軀體挪到了別處。還有大片大片的村莊被夷為平地,有些地方變成了鋼筋水泥的森林,有些地方建起了煙囪林立的工廠,有些地方建造了民用機場,還有些地方變成了水庫。人們在懷念家園的時候,大概和我懷念飛機場的心情是一樣的。

    其實,我完全可以不走營門,就輕而易舉走進飛機場,因為我死了,身輕如燕。盡管如此,我還是想嘗試像從前那樣大大方方走進飛機場。

    我就站在父親當年尿尿的草地上,哨兵對我視而不見,就像我對他們視而不見一樣。剛才,我在飛機場游蕩時,看到柏油路旁的大標語殺氣騰騰:刻苦練兵,務殲倭寇。現在,我看見了趴在機窩里的飛機,說真的,我不喜歡這些長得怪模怪樣的飛機,據說,這是最先進的國產戰機,但我還是覺得過去那些銀色的飛機看著順眼。

    三月的風吹在臉上,唯有這種感覺和多年前一樣。此時,應該是大禮堂門前那棵老臘梅綻放的季節,我不確定是不是在風中嗅到了花香,原本那香氣也是亦有亦無的。其實,我的嗅覺已經喪失,我只能想像臘梅的香味。我的世界,既無味道也無顏色。

    父親曾經駕駛的戰機應該早已退役,那是一款被譽為空中美男子的銀色戰機,爸爸是第一代強擊機飛行員。在此之前,他戀戀不舍地告別了“比斯”戰機的駕駛桿,那是一款性能穩定、備受贊譽的蘇制戰機。父親那時年輕氣盛,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重,在一次打地靶中,為了完美地命中靶心,他將飛機大角度俯沖到極限,幾乎看到了草地上蒲公英揚起的白色花絮,他感到飛機后墜,臨近失重,危急時刻,是比斯的穩定性能把他救了,讓他把飛機拉了起來,避免了一次機毀人亡的空難。時光如水,最早改裝強五戰機的那批敢死隊飛行員,恐怕像爸爸一樣,即便活著,也是風燭殘年。

    長風在毫無遮攔的跑道上掠過,我在風中聽到了爸爸的聲音:如果我死了,你就不會死了……

    我忙問:為什么呢?

    你想想就明白了。

    孤寂又一次像夜色一樣掩埋了我,讓我有大片的時間回味爸爸的話。如果爸爸在那次事故中沒有跳出座艙,一切將重新洗牌,媽媽也許會改嫁,會帶我告別飛機場,離開這個傷心地,說到底,我就不會在那個特定時刻遭遇那輛軍綠色卡車了。

    6

    1973年1月的一天。

    午飯后,父親喝了一大杯咖啡,然后走到裝備柜前,佩戴上手槍和傘刀,托著頭盔,向停機坪走去。他老遠就看到,機械師于平站在銀色的機翼下面,每次看到這個小個子機械師,總是叫父親感到既親切又安心,沒有誰比他倆更熟悉這架編號2828的戰機了,因為它,他們有了深厚的感情。于平說:你上去試試,應該不會側滑了。父親大大咧咧地說:我更關心油箱加滿沒。于平一臉壞笑地說:油箱加滿了,我倒是更擔心你的膀胱太滿。父親歪頭看了看天空說:那我還是尿下吧……父親站在跑道邊撒尿的時候,新來的特設師悄悄問于平:你每次都要提醒他嗎?于平說:習慣成自然。特設師說:我就不信他會尿到飛機里。

    那天,父親爬上飛機,接過于平遞給他的綠色傘包,倏然回頭,盯著綠色的傘包說:瞧!傘室的那幫家伙把它包得多漂亮。于平仰頭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草綠的的傘包,壓低聲音說:你不會想試試吧?真到了那時,你可不要舍不得拉開它,說完,還夸張地做了一個自上而下拉簾子的動作。他們對視了一下,默契地收起了這個不吉利的話題。

    飛機起飛時,發動機巨大的嘯聲像一首交響曲,他喜歡這個時刻,總是叫他感覺既威風又莊嚴。遠在匡家莊的父親,若能聽到這聲音該多高興呀!可惜父親至死也未能聽到。

    飛機爬升時,爸爸聽到“砰”的一聲異響,短暫而急促,但卻令人生厭,像輕音樂會觀眾席傳來的一聲咳嗽。若在外面,這微弱的聲音,是可以忽略的,但現在是在機艙里一個狹窄的空間,在滿耳巨大的嘶鳴中,他輕易地就捕捉到了這個聲音,它顯得那么清晰而不同凡響……

    他看到,儀表盤上的紅色信號燈亮了……

    保持飛機爬升,爭取高度。

    他試著活動了一下駕駛桿,飛機開始向下俯沖……再拉駕駛桿,它竟然像被焊住一樣紋絲不動……

    液壓操作系統故障報警……他隨即報告給塔臺,但他聽不到應答。

    飛機向下急速俯沖……

    飛機拖著尾焰和濃煙沖向田野。

    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

    機艙里升起一股灰塵,光影中,爸爸看到了那些亮閃閃的細小顆粒,五光十色……這應該就是留在記憶里最后的景色吧?

    ……爸爸絕望地松開了駕駛桿,他該離開這架倔強的飛機了,伸手自上向下拉簾子時,他想,是死是活就這一下子了,與此同時,他幾乎把自己蜷成了一團……

    火箭巨大的推力將他彈出了機艙……

    7

    衛生隊坐落在飛機場的中心坐標上,它有三排青磚平房,人字形屋山上,依次印著65、66、67,門診、手術、休養各占一排平房。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打起仗來,它就是一所野戰醫院。

    郭隊長又高又胖,絡腮胡子,遼沈戰役就做過戰地衛生員,一直跟隨部隊在前線救治傷員,在槍林彈雨中,成為一名能做多種手術,醫術高超的全科醫生,據說他沒上過一天正規醫科學校,所有醫術都是在實戰中學來的,救活和救死的人各占一半。

    1970年2月,是他把我接到這個世界的。我死后,也是他給我整容的,但那是1978年4月的事了。

    媽媽金影是機場衛生隊的醫生,和藹,漂亮,醫術平平,能做割闌尾、切淋巴、刮宮一類的小手術。

    媽媽在衛生隊值班。導航連戰士劉魚朝門診室里探頭探腦。

    她問:劉魚,又來泡病號是吧?

    劉魚一臉無辜地說:不是,誰泡病號了。

    媽媽嚴肅地說:別以為你帶危危洗澡,我就會給你開病假條。

    劉魚說:我又不找你開病假條。

    媽媽看了看他:又給你們連長要膏藥?

    不是,我……我來給我們指導員要紅汞。

    媽媽說:叫他自己來。

    他不好意思來。

    看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怕你們看。

    看什么?

    他屁股生了一個癤子。

    媽媽突然大聲說,你給我回去叫他自己來。

    劉魚說,不給就不給唄,發什么火呀!

    劉魚怏怏地走了。

    她從廁所出來就聽到電話在響,走廊回音大,她感覺電話鈴聲像峻急的洪水一樣要吞噬她……電話是場站值班室打來的,叫衛生隊馬上派人進外場,說有一架飛機起火了。她聽后自語:都起火了,還派人去干什么呢?

    她給郭隊長匯報完,又派好了一個醫生和一個護士去外場。這時,她感到有些心慌,又去了兩次廁所,她的心臟應該就是這個時候出了毛病,那以后心臟早搏折磨了她很多年。

    南空文工團來慰問演出歌劇《江姐》,隊長交代,演出之前要去文工團出診,五點,她背起藥箱,朝大禮堂走去。路不遠,拐個彎,經過操場,前面就是大禮堂了。操場上,遇到劉魚和幾個戰士在說話。

    媽媽說:劉魚你在這兒干什么?

    劉魚說:找老鄉要票。

    劉魚,你可真像一條游來游去的魚。

    媽媽說完便繼續往前走,她聽到后面有人小聲說:她還不知道吧?只聽劉魚大聲呵斥:瞎說什么呀!她轉過身,那幾個人好像鉆到了地縫里,操場空蕩蕩的,就剩下她一個人……她感覺天一下暗了。之后,她徑直來到場站值班室,楊站長和幾個外場參謀都在,她進門就問:我知道是他,這么大的事,為什么只瞞我一個人?楊站長說,聽說跳傘了……我們想有了消息再告訴你。她臉色蒼白,重復著一句話:記住,收腿,把腿收起來。

    媽媽金影去108醫院送病號,關于那個病人的情況,她幾乎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但她記得在住院部門口曾經遇到一個人,護士推著他,因為高位截癱,他看上去像是站在輪椅上,她幫著推門,看著他們從眼前經過,輪椅上的人,年輕英俊,但他茫然晦暗的眼神,讓人感覺活著和死了沒什么兩樣。那是她見到過的唯一從“強五”跳傘出來的飛行員。媽媽當時想:跳出來有什么用?還不如……

    媽媽問爸爸,怎么會那樣?怎么只跳出半個身子?

    他跳傘之前沒收腿,火箭把人彈出座艙時把腿切斷了。

    他為什么不收腿?

    忘了……也許是緊張……總之他出錯了。

    ……那種情況什么都可能發生。

    一剎那,要完成不止一個動作,還有很多人為因素,誰都有出錯的時候……

    一錯鑄成千古恨,她認真看著他說:你不能出錯。

    爸爸說:天知道……有時不是自己說了算的。

    記住!

    記住什么?

    把腿收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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