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十五帖

1

天空飄落一朵雪花

大地長出一座孤墳

這生生的厭倦啊

這輪回的塵世啊

2

此刻身在何處？

黑夜燃起的煙花，帶著奏鳴

綻放在天空

也注定落向塵埃里，被霧霾又一次扼緊

湖水寧靜的光

濡濕了垂柳拂動的枯枝。你懷疑

春天在醒來

而更遠的山巒

近處的屋頂，繼續收攏了身體

此刻推開窗子的人

窗子泄露了她心中的隱秘，路上的夜行者

星辰壓向他傾斜的雙肩

3

……留得殘荷聽雨——

雨去遠了，殘荷還留待荷塘里

且聽風急天高

四面的大水，把暮晚之光抓緊

聽枯枝敗葉

把孑立的孤影投射在巨大冰面上

此刻，一枝殘荷

約等于

末世之黃昏，這猝然離去的一輪落日

4

在山的皺褶里望水

于水窮處，數頭頂的星辰

有月出東山，細草折腰

金錢豹子在西窗出沒

李白和杜甫，隔一條銀河促膝談心

神的蒼鷹，被練習瞄準的嬰兒射落谷底

他從此，活在一滴淚水里

不再長大

夜深人靜出門，獨自沿亂石狂奔

5

寒風吹。大地悲啼

原野鑿空

我是埋骨的死者，也是不擇路的眾生

黃土蓋臉，試圖以此把我埋葬

天空如廢紙

我以彎月為鐮，把你的村莊又羞辱了一次

以青梅，煮烈酒，論舊事

你看我腰間頭顱叮咚

在落日樓頭，斗拱下擠滿了厭世的冤魂

我還是你的不肖之子

把你的村子盜走，又從冥王星運來漫漫狂雪

6

今夜死去的人，在去天堂的路上

看到月光的大海

瓦藍的天空，星星，鮮花寧靜

明天茍活的人，再不能寫長長的信

不能獨自當街醉臥

風鎖緊了咽喉，他抱著自己的尸體失聲痛哭

而你已經看不見他們

而你已經聽不見他們

7

一只籠子在尋找自己的鳥兒

明晃晃的天空下

一只籠子在尋找自己的鳥兒

我們一起仰起臉，屏著呼吸

等待命定的鳥兒突然飛進去

在我們的等待中，那只籠子

發出了鳥兒一樣好聽的鳴叫

在我們的等待中，籠門緩緩打開

那只籠子，向我們發出熱切的邀請

8

……多么美妙的日子

幸福女郎來敲門。一次又一次

“——篤——篤……”

幸福女郎懷抱鮮花，穿著燃燒的紅裙子

請稍等片刻，在開門之前

我先把枕上的淚痕弄干了，我還必須

把沾在指甲里的血跡也洗凈了

多么美妙的日子哦

幸福女郎來敲門，一個又一個……

9

我夢見一道饑餓的墻

它伸出舌頭，吃爬滿墻的花兒和果實

它吃那些細碎的野草，落草的鳥鳴

吃不同顏色的藤蔓和葉子

它吃露水，吃風，吃照下來的陽光

吃包圍過來的空氣如同吞吃女人

它順便把我也吃下了肚子

我在墻的肚子里發呆，寫詩，醉酒

看它哼唱著歌謠

穿過黑暗的鏡子，去找另一道墻約會

10

一條蠶吃桑葉

在寂靜中發出喧響，吐絲，結繭，化蛹

一朝咬破它，振翅飛去

一顆種子落地

生根，黑暗里抽芽，向上拱破泥土

長成一棵雜樹

開花，結籽，留下愛的痕跡

一個人出生了

呱呱啼哭，搖搖晃晃上路，流浪去遠方

生病，衰老

退回來，筑土為牢，一點點地死亡

待灰燼入土，墳頭生雜樹

一樹蝴蝶繞枝飛

11

我在北運河森林公園里拍鳥

對面走過來的陌生老者，邀我也幫他拍一張

他看過后老顏大悅

嗓子里發出咕咕的歡快鳥鳴

12

……那高歌的人站上舞臺

就忘了我們。我們給他鼓掌

音樂響起，那高歌的人

從聚光燈下拎著自己的嗓子飛離了人群

我們給他鼓掌

那高歌的人飛過草地

飛過月光的森林星辰的大海繼續向高處飛

我們給他鼓掌

舞臺已出空了，那高歌的人

從天空落下繽紛的肉汁

我們的鼓掌在黑暗里一分一秒也不停下來

在黑暗里我們生疼的手

我們模糊的臉一片岑寂

13

在尼勒克草原上

哈薩克漢子扎胡爾提對我說

他煮的羊肉之所以美味

秘密在于用料多是半歲大小的羔羊

客人開餐前三十分鐘

白刀子進去

紅刀子出來

馬上剝皮，剖腹，拿走全部內臟

余下的立刻投入冷水煮

等客人落座，就可以出鍋上桌了

扎胡爾提清了清嗓子

喉結滾動，咽下一口唾沫，繼續說

記住呵，羊肉不洗

一定帶血入鍋，不加佐料，也不加鹽

必須用從天山流下的雪水去煮

扎胡爾提長著迷人的眼晴

瓷白色的娃娃臉，兩撇俏皮的短髭

一點兒也不像經驗老道的屠夫

14

從一堆焚燒的枯草

我哀嘆年輕時候的愛情

你說不，愛情不會老去

不會生出皺紋

白發垂地，灰燼一樣飄走

愛情不會雨打風吹散

如同春天

我們相擁著走過

抬頭看見樹葉間隱秘的星辰

冬天雪從天外飄下來

我們在雪中

端起一杯酒望見杯底的愛情

升起一爐火，又望見了熾焰燃燒的愛情

世界回到了原初的樣子，像一首詩

在迎面的小孩子眼睛里

愛情閃著清澈的光，邁著輕靈的舞步

這時我們安靜下來

彼此凝望著

看見愛情一直在我們心里，且從不曾老去

15

那遙遠天空的每一顆孤星

都有自己的教堂

肅穆的，高大的，簡陋的，低矮的，晦暗的，明凈的

嗞嗞燃燒的

在天亮之前，教堂里只放著一本寫到中途的

懺悔錄

來源：《詩刊》2017年5月號上半月刊“方陣”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