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和煦，山水清明，我走在故土的路上。“彼澤之坡，有蒲與荷。”（《詩經》）清清水岸，蒲草與綠荷交相輝映，詩畫般美麗。記憶里，多少次走進父親的蒲池，見那蒲草蔥蘢蓊郁，纖瘦高展，隨風舞動，濃縮綠海一片，彌漫濃濃的香氣。

父親的蒲池，就在老家村子前。說是父親的蒲池，其實是父親照看生長蒲草的一汪濕地。在那個年代，土地沒有實行承包經營，父親為生產隊里看管一部八桅木制大風車，提水澆灌水漚的農田。父親用這蒲池里生長的蒲草，為八桅風車編織提水的蓬帆。這汪蒲池，關系全村子一年的稻谷收成。父親愛蒲池，勝過愛自己，身影從不離開這汪蒲池。

在水鄉，河溝溪流縱橫，那是蒲草生長的好地方。蒲草，又叫水燭，因其穗狀花絮呈蠟燭狀而得名。蒲草為多年生落葉、宿根性挺水型單子葉植物，莖極不明顯，走莖發達，葉青綠，直立，株高可達一米以上。父親的蒲池，水深過膝，淤泥豐厚，土壤肥沃，光照充足，適宜蒲草生長。父親忙碌在蒲池，經他移植、分株，加強管理，蒲池里長滿了綠色的蒲草。

夏季蒲草盛花期，成熟的植株快速抽長，於頂端著生出紅燭穗狀花絮，鮮黃的花粉，溢滿蒲香。我常常隨父親來到蒲池，見水鳥在蒲叢中出沒飛翔，看青蒲與綠荷交相輝映的美景。父親從水深處采出蒲草嫩莖，嘴饞的我，急忙放入口中，味道是那樣清爽甜美。父親說，蒲草的花粉是上好的中藥材，有“潤燥涼血，去脾胃伏火”（《本草匯言》）等功效。回到了家，夜色降臨，父親將那折回的蒲草燭狀花絮，與麥草一起點燃生煙在門前，驅蚊效果極佳。

到了秋，“殘霞忽變色，游雁有馀聲。”（唐劉禹錫）秋風起，雁聲鳴，蒲草的綠葉漸漸地變黃。秋風中，那晃動的紅燭花絮映碧池。閃動的燭紅光影，提示主人已到了收割季節，蒲草會派上新用場。

父親收割完蒲草，進入蒲編蓬帆忙碌的日子。早在梅雨季節，農田里的活計相對清閑。趁著連續下雨天，父親趕制草繩，為編織蒲草蓬帆做準備。入秋后，收割下來的蒲草曬干了，父親抓緊編蓬帆。編蓬時用蒲草為緯，草繩為經。然后，將蓬帆料每隔30公分處用細竹桿和繩子扎緊，再扣上粗繩，就可以掛上桅桿成為提水風車的蓬帆了。

要編制出一塊又長又寬的蓬帆，全靠空手很難做到。父親自己動手，造出一部簡易的編織車，編制起來就容易多了。父親選用一根近3米長、直系10多公分的圓木，將其刨光滑，制成粗細均勻的編織橫桿。按照編制蓬帆所需要的繩經尺寸，在橫桿上刻出一條條編織溝糟。再找來樹干，制作固定橫桿的編織支架，后用約15公分長左右的樹棍制成繩墜。這樣，一架簡易編蓬機就制成了。父親在編織橫桿上操作，蒲草與繩墜交替進行，編織效率大為提高。編制蓬帆，占據了父親許多辛勤的人生時光。

很多時候，父親在去田間勞作后，仍擠時間編織蓬帆。每當父親傍晚收工回來，就會乘著天還未黑，趕緊編織一會兒蓬帆。這時，太陽快要下山，天光還亮，可是暮色已近。夕陽軟軟地照在茅屋前的院子里，透過窗子，照在父親編織蓬帆的屋子里，父親揮動著蒲草，一下一下地提起與落下那繩墜，身影在夕陽光下與蓬帆一同被拉得老長。星期假日里，我也會去為父親幫忙，從那大大的蒲草捆上，提送一支支蒲草給父親，節約了父親既要揮動繩墜，又要彎腰去拿蒲草的麻煩和時間。隨著日月穿梭，父親原本滿頭的黑發也隨捆著編織車橫桿邊腳步移動，一根根慢慢變白了。后來，我在夢里常常見到父親那清瘦、矍鑠的身影和沉穩而又富有節奏感的編制蓬帆姿態。

父親的蒲草編織活計，好多時是在黑夜里風車旁進行的。夏日的夜晚，父親卷起蒲席，提著錘打好的蒲草，叫上我，來到遠離村子的河堤上，是為看管那整夜轉動提水的風車。漆黑的夜，唯有星星眨著眼。我躺在松軟的蒲席上，看那深邃蔚藍的星空。父親一邊講那許多篇的童話故事，一邊在微弱馬燈光亮下編織蒲扇、蒲鞋等制品。我從數著星星中睡著，又從睡夢中醒來，還能見到父親星夜里仍在蒲編勞作的身影。

蒲草，葉面光滑，內部如海綿結構形狀，質輕柔韌。《漢樂府·孔雀東南飛》詩云：“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回望父親的蒲池，一棵棵蒲草從水里探出細嫩葉片，再到抽桿吐出花絮，每一片葉的堅韌，都有卑微的擔當。多年的生活積累，父親練就了一手蒲草編織技藝。每當編織好一塊逢帆后，父親都會將那些不適合編制蓬帆的蒲草收集起來，用于編織家用蒲草生活用品。父親編制的蒲扇，有搧風、遮陽、擋雨、墊座等用途。我更喜歡父親用蒲草編制出的圓形、方形、桃型等不同形狀、大小不一的工藝扇。加之母親在父親編制的扇柄上，配上用多種色彩線結成的扇墜，更增添了蒲扇的美感。父親還編制出蒲席、蒲團、蒲鞋等生活用品。因蒲草制品透氣性能好，冬暖夏涼，適用美觀，成了那時村上人家的必便之物。

回故里，走在田園的水岸，我仿佛又聽到了那風車轉動“吱吱”的聲音。現如今，家鄉里蒲草制品很少再能見到，父親的蒲編手藝隨之離去也已失傳。可是，在那老屋子前河邊濕地，青蒲與綠荷還在，景色勝當年。“雨后煙景綠，晴天散馀霞。”（唐李白）人與自然共生，蒲草與荷花共美，傳遞著鄉村古老而年輕的生命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