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碩的無花果
吳伯簫是我國著名的文學家,他的散文創作別具特色、堪稱一家,在我國散文史上有著重要地位。他追隨著時代的腳步在自己的園地里辛勤墾植、耕耘50余年,先后創作了200多篇散文,在其各個時期都寫下了精辟動人的篇章,在思想上和藝術上不斷煥發出新的氣息,結出新的豐碩的果實。他曾在晚年談到自己散文時說:“可能我的藝林里只有無花果一科。”這句自謙之詞中道出了他質樸無華的散文藝術風格。無花果沒有絢爛多姿的花朵,它不炫耀,不矯飾,外觀質樸無華,只是不聲不響地奉獻果實。吳伯簫的散文,確有著與此相似的品格:樸素中見真情,平淡中見精神。它總是以豐厚的內涵發人深省,又總是以雋永的情思引人遐想。它同無花果一樣,沒有爭奇斗艷之意,只有奉獻甘果之心。
一
吳伯簫曾說:“自己學著用白話寫作,是1925年夏天到北京以后的事。”這一時期他“滿懷著一種沖破黑暗,探求光明如饑似渴”的情思, 為“抨擊殘暴,作正義的吶喊”。吳伯簫散文創作從一開始就和追求光明的斗爭結合在一起,走到了時代的前沿,站在了較高的思想起點上,體現了“文章合為時而著”的優秀傳統。這一創作思想成為他文學創作的主旋律,在不同時期都閃耀著時代的光華,成為他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動力源泉。
30年代初期,吳伯簫從北京師范大學畢業,先在青島大學工作,后又到濟南鄉村師范、山東省教育廳和萊陽鄉村師范等地方任職。這一時期,他“曾夢想以寫作為業”,但“九·一八”的炮火焚毀了一切,大片國土淪陷,人民慘遭殺戮,而國民黨反動派對野蠻的侵略者,只是一味地退讓、不抵抗。吳伯簫一面從事教育工作,一面抽空寫作,“立意是反對日寇侵略,仇恨國賊的罪惡”(《無花果》)。他曾針對“不抵抗”政策寫了《黑將軍揮淚退克山》,在《羽書》中表達了把侵略者從中原版圖上肅清的決心,在《我還沒有見過長城》中表達了抗敵御侮的心愿,在《理發到差》中揭露了山東軍閥韓復榘的愚民政策。這個時期他的創作,寄寓自己對美好理想的祈念, 或同情勞動人民的疾苦,或對世間的黑暗發出自己的吶喊。
在抗日救國的歲月中問世的第一個散文集《羽書》,回蕩著愛國主義的激越旋律。吳伯簫拋棄初寫散文時狹小的個人天地,把藝術的觸角楔入了社會時代生活的底層和深層,用酣暢淋漓的文字澆灌那飽受戰火災難而又富饒的土地,展示祖國、人民、歷史所閃耀出的富饒無比的內涵的美。正如韋佩(王統照)在《羽書》序言中所說:“多少熱情早在平靜的生活中埋伏下日后開花結實的種子。”這個時期吳伯簫的散文,在追求作品內容的誠摯真切的同時,采擷和試驗各種最適于內容的表達形式,逐漸形成了一種由樸見真的藝術風格。
1938年,吳伯簫幾經輾轉來到延安。在這個革命大熔爐里,他先在抗大政治班學習,后又參加八路軍總政治部組織的抗戰文藝工作組,到晉東南前方做戰地宣傳工作。1939年5月回延安,先后在邊區文化協會和邊區政府教育廳工作。生活的變遷,使他的思想感情隨著發生了變化,在戎馬倥傯的間歇拿起筆來,寫眼見的戰斗生活。此時,他的作品又以另一種風貌出現于文壇。他充分利用在延安工作的方便條件,訪問了各根據地到延安的黨政軍干部,聽他們介紹抗戰軍民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由于作家的生活環境有了根本性的變化,獲得前所未有的生活源泉,因而他的作品也出現了嶄新的面貌。
吳伯簫這個階段的作品,主要以《黑紅點》和《潞安風物》兩個集子為主,大都以參加革命以來的抗戰生活為內容。這一時期的創作以寫戰地通訊的“急就章”居多,如《神頭嶺》《夜摸常勝軍》等,從不同層面再現了戰地生活,文筆簡練,構思相對粗疏。這一時期作者發表了《向海洋》《客居的心情》《論忘我的境界》等文思雋永的散文,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如《向海洋》在層層遞進地抒寫對海洋以及臨海的故土的思念中,結尾時卻轉筆說:“我撫育過華夏祖先的土壤啊!萬千年前據說你曾經也是海洋的。”“現在是土地也要沸騰起來,咆哮起來的時候了。”散文在平鋪直敘之中奇峰突起,驟然間把作品的主題擴伸到一個全新的情感境界,做到了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思想性和藝術性和諧統一,堪稱神來之筆。總體而言,這一時期的散文創作徹底改變了《羽書》的寫作格局。
1942年,是吳伯簫散文創作的分水嶺。這一年,吳伯簫參加了延安文藝座談會。吳伯簫在座談會上的簡短發言,受到了毛澤東同志的鼓勵。延安文藝座談會對吳伯簫的創作影響極大,使他下定決心“為人民服務”,他開始在同人民群眾相結合的必由之路上,邁出了更加堅實的步子,使他的創作無論在思想內容上,還是藝術形式上,又有了新的發展。這一時期他創作了《戰斗的豐饒的南泥灣》《出發點》等散文,感情奔放,思想內涵深邃,呈現出嶄新的藝術風貌。
新中國成立以后,吳伯簫先后在東北大學、東北師范大學、人民教育出版社等教育部門,以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擔任領導工作。他在繁忙工作的余暇,以飽滿的生活激情和旺盛的創作活力,沿著人民的文藝之路,繼續對散文創作進行孜孜不倦的開拓,技巧更見純熟。一支生花的彩筆恰遇萬紫千紅的現實,英雄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吳伯簫面對曾經為之哀嘆過的大地上萬象更新、欣欣向榮的形勢,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心情,有感就發,一發就不可止,陸續寫出了《北極星》《記一輛紡車》《菜園小記》《難老泉》《忘年》等不同凡響的作品,引起了巨大社會反響,被譽為當代散文“三大家”之外的“大家”。吳伯簫在他自己的創作史上登上了新的高度,也為當代中國的散文創作寫了光彩的華章。
縱觀吳伯簫的創作生涯,他以不同時期的嘔心瀝血之作給我們描繪了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社會從黑暗走向光明、從勝利走向勝利的許多重要畫面,透過這一雄壯而形象的歷史畫卷,我們看到一個執著地追求革命和藝術的知識分子,以自己鍥而不舍的努力,結出了豐碩的“無花果”,成為人民所愛戴的卓越散文家的奮斗歷程。
二
吳伯簫在散文的藝術實踐中有著自覺的文體追求,為現代散文發展提供了有益的探索。他在《無花果——我和散文》中指出自己年輕時“曾妄想創一種文體:小說的生活題材,詩的語言感情,散文的篇幅結構,內容是主要的,故事、人物、山水原野以至鳥獸蟲魚;感情粗獷、豪放也好,婉約、沖淡也好,總要有回甘余韻。體裁歸散文,但希望不是散文詩。 詩我是愛好的,苦于不懂得怎么寫……”
“小說的題材”,是指散文的質料要有豐富的生活意蘊。吳伯簫的散文選材,慣以平易出之,如“馬”、“海”、“天冬草’、“燈籠”……無一不是生活中的常見之物。但又因為人們常與之打交道而很少去深究,一旦它們成為吳伯簫的描寫對象,就顯出一種平實之中的新鮮意味。吳伯簫不少散文所寫人物生動,事件真實,場景逼真,內中不少片段,有如濃縮的小說。例如《羽書》一文,作品從羽書的別稱和來歷說起,敘寫了童年“雞毛翎子文書”下鄉的故事。文中對不同人物的衣著、語言、情態以及緊張的氛圍進行形神畢現的描繪,并引發肅清侵略者之情。“詩的語言感情”,主要指散文寫作要有真情實感,語言像詩歌那樣,講究錘煉。王統照在《羽書·序》中指出吳伯簫“好鍛煉文字”,“對于字句間頗費心思”。“散文的篇幅結構”則是指散文體裁要注意構思,少寫散文詩。吳伯簫的散文具有濃淡天成的本色,不事雕琢的風姿。吳伯簫根據作品的主題和“整潔,樸素,自然”的美學理想,專心經營散文的結構,呈現出單純與多樣的統一,整飭與變化的統一。司馬長風認為《山屋》 “全篇勻稱,從頭到尾一氣呵成”。吳伯簫苦心追求的 “回甘余韻”的佳境,他的許多散文正如他自己所言“從胚胎到分娩,正像動物一樣經過幾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才能產生有血有肉的生命”,“經得起時間的考驗,給人的印象可能深些”。
他還說“自己妄想創的那種文體,嘗試了四十年并沒有真正的成功。收入《羽書》集的有些篇目,也是‘畫虎’之作。那些篇目的出世是我的夢做得最熟的時候。”吳伯簫是一個極為謙虛的人,這些話當然是作者自謙之詞。他在創作初期的這種文體自覺,就題材、語言、結構和“回甘余韻”等方面的要求來看,基本上達到了。《羽書》的藝術成就,奠定了吳伯簫在現代散文中的地位,使其與何其芳的《畫夢錄》、李廣田的《畫廊集》等共同支撐起30年代散文園地,贏得了評論家和讀者的贊譽,成為京派散文的重要一支。吳伯簫對散文文體自覺追求的一次嘗試,獲得司馬長風的肯定:30年代“僅有吳伯簫這個山東籍的作家,才把北方悲歌慷慨,快馬輕刀的豪情淋漓盡致地吐放出來”。抗日戰爭爆發后,吳伯簫投筆從戎,他的思想感情發生了新的變化,但這不妨礙我們對作者創作中這一種情愫的理解,他的這種美學追求在《北極星》《記一輛紡車》《忘年》等膾炙人口的精彩篇章中,有比較完美的體現,使他在自己的創作史中攀上了新的高度。
三
語言是構成作者文風的一個重要因素,特別是散文,它的藝術魅力要主通過語言因素來實現。吳伯簫在《文風不是私事》一文中說:“好的文風,一要表達正確的思想,二要發抒健康的情感,三要文字準確、鮮明、生動,合乎語法,合乎邏輯。句子要短一些,去掉每一個多余的字……做到深入淺出,令人百讀不厭。”如前所述,作為一個散文創作者,吳伯簫歷來講究作品的語言。吳伯簫早期散文創作在語言上追求麗詞佳句,雖具有飄逸的音律美,但也有斧鑿之痕。參加革命后,本著“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精神,注重吸取大眾的語言,力求做到質樸、洗練、明朗,經過長期不懈的追求,鉛華盡去逐漸達到一種樸素優美、平中見奇的境界。
吳伯簫的散文寫人敘事平實而不故作曲折,描繪景物素淡而不求絢麗,文筆洗練。如《作家、教授、師友》中開篇的一段:“老舍,從多年來往中我所受到的教益說,他是老師;從推心置腹、平易相處來說,我們是忘年的朋友。”這段文字樸素暢曉,自然樸實而又精粹。寫出了作者與老舍先生亦師亦友的情誼。吳伯簫的散文語言講究簡練。如“暮春,中午,踩著畦壟間苗或者鋤草中耕,煦暖的陽光照得人渾身舒暢。”作家只用4個字,就點出了觀賞菜園的最佳時間。可見作家寫作用筆極為節省,惜墨如金。
多用樸實無華的文字寫出精彩紛呈的比喻表現事物那些微妙的難以言傳之處。如“線上在錠子上,線穗子就跟著一層層加大,直到沉甸甸的像成熟了的肥桃”(《記一輛紡車》),這個比喻句不僅把本體的特點表現得活靈活現,貼切自然,而且把收獲勞動成果時的那種喜悅、自豪的美好意境也傳達給了讀者。作者所用的喻體又都是為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的“肥桃””,于平淡中顯精妙,于平淡中顯新奇,具有別樣的藝術魅力。
追求哲理性與情趣性的統一。哲理性的語言能增強文章的分量,而如果同時又有一種趣味性,就會極大地加強文章的藝術效果。在《記一輛紡車》中,作者寫初學紡線的而又性子急躁的人,因為斷頭接不好而生紡車的氣,“摔摔打打,恨不得把紡車砸碎”,為此作者有趣地批評道:可是那關紡車什么事呢?盡管人急得站起來,坐下去,一點也沒有用,紡車總是安安穩穩地待在那里,像露出頭角的蝸牛,像著陸停駛的飛機,一聲不響,仿佛只是在等待,等待。一直等到使用紡車的人心平氣和了,左右手動作協調,用力適當,快慢均勻了,左手拇指和食指間的毛線或者棉紗就會像魔術家帽子里的彩綢一樣無窮無盡地抽出來。這種語言,富有情趣,增強了作品的表現力。
善用整飭而又變化的句式。例如: “種花好,種菜更好。花種得好姹紫嫣紅,滿園芬芳,可以欣賞;菜種得好,嫩綠的莖葉,肥碩的塊根,多漿的果實,卻可以食用。”這是《菜園小記》一文的開頭。文章開頭先把種菜與種花相比較,為全文奠定了一個不追虛華,但求質美,于平凡中出情趣的基本格調。吳伯簫追求樸實平易、清淡純凈的敘述風格,整篇均采用平易近人、白直近拙的語言,敘事狀物,幾乎找不到什么華麗的詞藻與奇巧的修辭。這些句子字數整齊,體現了結構的“建筑美”,而且文意相對,具有一定的內容。作者不僅注意字詞之間的對稱,而且還在句與句之間造成一種意對,這又是一種創新,使文章和諧整齊,意思逐段深入,增強了表現力,令人賞心悅目,悠然神往。
吳伯簫的散文創作數量雖不多,但往往以質取勝,有如豐碩的“無花果”,牢固奠定了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他給我們勾畫了半個多世紀以來中國社會的時代風云,呈現了作者與時代共命運、與人民同呼吸的內心世界,閃射著自己的藝術光華,成為我國散文發展史上寶貴的一筆財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