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春天，是個多思又多夢的季節，那些無盡的懷想，不知是春風吹來的，還是春雨催生的，總在一個個乍暖還寒的夜晚發芽開花。

一個睡思昏沉的春夜，一覺醒來，眼角竟有淚滑出，原來我又一次夢見了遠離塵世的母親，那么長的一個夢，像一部電影，放了整整一夜，夢中的她活靈活現地站在我回家的路上，驚乍乍地喚我的乳名，我欣喜若狂，好奇地問：媽！你怎么在這里？她說：我在等你回家呀！她的聲音、舉止、容顏，一如生前，清晰無比。我癡癡地望著她，呢喃著：啊！媽媽，原來你并未離去，可這么多天你去了哪里？她怎么回答我的，我聽不清，夢還是遺失得太多，怎么也追憶不全，只記得我扶著她一同回到家里……

在家里，她和從前一樣與老父親坐在房間的沙發上看電視……與我們一起在餐桌上吃飯……對我們說著那些過去的事情……一幅幅生動的畫面在眼前一幕幕呈現，我甚至懷疑她老人家是否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個世界。

可夢醒時分，倏忽間，媽媽消失了，消失得沒有一點蹤影，清醒過來的我，淚水淋濕了枕巾……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想。對母親的思念早已深入骨髓，隔不了多久，我就會在夢中見到她，所以我越來越喜歡夜晚，白天我只能看著她的照片，如今我所能看到的也僅是她的照片，只有到了夜晚，在夢中她才會復活過來與我們歡聚在一起，這樣的夜晚多么美好啊！這樣的夢最好永遠不要醒來。

姐姐總是嘆息：老媽越走越遠啦！是啊，母親躺在那個高高的山坡上已經兩年，她的墓地兩旁當初種下的小松柏，如今已長得像茁壯的少年。這兩年的清明、冬至我都加入了浩浩蕩蕩的祭掃大軍，當我手捧鮮花來到她的墓前，伏下身子，撫摸著那張鐫刻在墓碑上的永恒的笑臉時，淚和雨頓時和在了一起，我輕輕呼喚著：老媽，我來看你了。

相信她一定聽得見，也一定很高興，母親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特別盼望兒女環繞身邊，在世時如果一個星期不去看她，她就會念叨不停。如今我一年只看她兩次實在是太少太少，不是我不想來，而是我不忍來，一來到母親的墓前，我的眼睛就會酸澀，心就會被一只無形的手揪痛，所以我大多時候是將她裝在心頭，獨自緬懷。

在我看來，每個人生命中最親近的人是不會消失的，我一直有種幻覺，母親沒有離去，那冰冷的墓穴只埋著她熔化了的軀體，卻沒有她的靈魂。那么，她的靈魂在哪里？好像在天邊，又好像在眼前，憑我的感覺，她并沒走遠，要不然那如孩童般的笑聲，那痛苦時的呻吟，那臨終前說的每一句話，為什么總像風一樣在我耳邊嘶鳴？所以我感到她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或許就在某個我看不見的遠方，可以說在我的生命里，她無處不在。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對母親的懷想，無邊無際，那些埋藏在歲月深處的往事，總像飛舞的柳絮，無法阻擋地鉆入記憶的倉庫，撞開情感的門扉。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母親是勤勞的代名詞，她起早貪黑，日夜勞作，她呆得最多的地方是廚房，她為我做飯、洗衣、帶孩子，可我全沒當回事，還常對她發脾氣，耍性子，那么多年，在她照顧我關懷我為我操勞的那些年里，我偏偏忽略了她，將一切視為應該，甚至輕賤她對我的愛和體恤，她平生最受不得氣，卻常要忍下我的氣。直到我的孩子長大，我的眼角也有了尾紋……直到她步履蹣跚，老得不能動了，我才懂得她的珍貴，我才知道怎樣去報答她的春暉。我每個星期回家看她，給她帶好吃的，買她喜歡看的廬劇碟片，或許從那時起，我就開始怕失去她，怕給未來的歲月留下遺憾，所以盡力滿足她的一切愿望。

母親生前常說：你們有老娘時嫌老娘，無老娘時就會想老娘了。我現在深深體會出了這話的份量。母親生前經常生病住院，我常嫌她給我帶來了拖累，每天坐25路公交車趕往醫院，晚上睡不好覺，星期天不能休息，我被拖得筋疲力盡，那時整天籠罩在一片愁云里，連漂亮的衣服都不敢穿，甚至暗中抱怨時間、自由也受到了限制。

如今沒有母親的拖累了，更不用天天去醫院了，可一看到25路公交車，我就條件反射似地悵然若失，我甚至想天天坐25路公交車去醫院，為她端湯喂飯、擦身倒尿（如果她還在的話），現在我有條件穿漂亮的衣服了，可是卻沒有了心情，曾經向往的自由、輕松、快活，在她老人家走后都失去了滋味，母親不在了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我要那么多時間閑在家里干什么？我穿那些漂亮的衣服又有什么意思？如果能用這一切換回母親多活幾年的話，那我寧愿什么也不要，天天守在她身邊。

年老多病的母親，兒女成為她的依靠，其實她何嘗不是我們的依靠。她在的日子，我哪怕一個星期只看她一眼，心就踏實了，沒有她的日子，我的精神房屋坍塌了，腦海一片廢墟。過去我總認為“上有老”是一種壓力和拖累，如今當母親離開了之后，我才感到這種拖累其實是一種幸福。有拖累說明有人需要你，你還有個安放心魂的家，你仍是父母的孩子，你仍像個風箏，哪怕飛得再高再遠都會被父母牽在手里，一旦沒有了這種拖累，我們就會像斷線的風箏，無處著落……

“一生勤儉澤后代，永世難忘養育恩”，這短短的兩句墓志銘，不僅是刻在母親墓穴的石板上的，更是刻在我們心上的。

相信春天的種子會用秘密的鑰匙將墳墓打開，母親永遠和風、雨、飛鳥一樣，活在蔚藍的天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