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美春秋——清明（油畫） 許 江 孫景剛 鄔大勇

戊戌之春，正月之末，國美師生計約五百人，踏青白堤，訪春于孤山之上。春山如睡，湖水正興，煙波移景，山色空蒙。眾師生攜手信步，沿湖岸而委婉，沐惠風而荏苒。白發者憑欄遠望，青春者躍階往還。湖風徐來，國美人的身影如若素絹白描，映在湖光春色之上。

人流如長路，記憶塑遠道。1928年，恰是這個時節，受蔡元培先生之命，國立藝術院創建于西湖，落地于孤山之麓、平湖之濱、羅苑之舍、白蘇二公祠之周遭。是年4月8日，蔡元培特從南京趕來，補行開學儀式，并發表《學院是為研究學術而設》的演講，揭開國美之路的漫漫歷程。

國美之路是中國近現代歷史背景下，中國美術學院歷九十載而生生不息的一條文化之路。從1928年國立藝術院初創到1949年新中國成立，是新文化的20年，中國不僅孕育了代表民主和科學的“德先生”和“賽先生”，還請來了新文化的種子。國立藝專正是新文化的產兒，從那里開啟了文化啟蒙與民族救亡的漫漫征程。這是引水之年。從新中國成立到1978年，新中國30年，依助共和國的力量，學院事業開渠奠基；伴隨共和國的成長，學院亦歷經艱辛。這是開渠之年。1978年至今，改革開放40年，是中國振興的40年，也是學院事業的奔流之年。中國的藝術不僅回返人性和藝術本體的起點，而且追溯傳承和大地的根源。90年來，幾代人的學術生命，拓積而成一條內涵豐厚而又特色鮮明的路轍，映射著中國藝術教育世紀發展的滄桑渾厚的學術脈絡，承載著東方文化共同體的一種當代復興的命運與品格。

文化復興的擔當之路

國美之路是一條中國文化復興使命的擔當之路。

1927年，蔡元培親撰《創辦國立藝術大學之提案》，以拳拳之心，寄望西湖湖山對藝術大學的養育，寄望藝術大學對美育育人的擔當。在開學儀式的演講中，蔡元培振臂疾呼：“大學院在西湖設立藝術院，創造美，使以后的人都移其迷信的心為愛美的心，借以真正地完成人的生活。”這種創造美、育新人和社會美育的三重使命，深深烙在美院的旗幟上，烙在國美師生代代傳承的心里。

立此擔當，以林風眠、潘天壽為代表的建院一代人，映身湖山，創立中西融合與傳統出新的兩條學術脈絡，拓展藝術教育東方詩性的品格理想，雖長途艱險，卻始終高擎中國現當代藝術的旗幟。

立此擔當，在抗日救亡的烽火激流中，華夏美術界的名師名家匯成一條奔流不息的江河，堅守孤火傳薪的“漂流課堂”，激揚青春熱血的救亡丹心，擔當敦煌和民間的國寶護衛，始終堅持啟蒙與救亡的使命理想。

立此擔當，在新中國初建時期，國美人懷揣革命理想，和老國立藝專的藝者專家們一道，踐行人民藝術的思想，深入巨變的時代生活，創立浙派人物畫、寫實表現油畫、民間風格版畫、時代人物塑像等影響至遠的藝術追求，雖思痕斑駁，而使命堅守；雖屢有挫折，卻理想依舊。

立此擔當，改革開放之后，國美率先走出“文革”困境，以突出的國際視野，以激越的民間自覺，以多元的實驗方式，開拓傳統繼承、對外開放、融合創新的新局面。

這樣的代有傳承、心存理想的師生群體，這樣的逆流重生、自覺救贖的生命質量，這樣的走向民間、融入時代的研究精神，正是國美使命擔當的核心力量，這種使命擔當于中華文藝復興有扭乾轉坤、呼喚風氣之功，于東方藝術傳承有天地立心、生民立命之力，于今日新時代、新氣象也必當發培育英才、鑄煉高峰的勃勃生機。

藝術教育的先鋒之路

國美之路還是一條中國藝術教育的先鋒之路。

從建校伊始提出的“整理中國藝術，介紹西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縱貫90年依然熠熠生輝的學術旗幟，到繪畫、雕塑、圖案設計和后來的版畫、書法以及研究生、附中等重要藝術教育領域與層次在中國的最早設立；從抗日救亡、薪傳西遷的烽火之路，到上世紀40年代末、50年代初院校重組、系科北遷南調的共和國集結號，再到改革開放、打開國門開創的繼承創新的新局面，國美始終是中國藝術的先鋒之旅，秉使命而銜枚進取，葆精神而矢志生發。

新世紀以來，國美高舉習近平同志“建設世界一流大學”的理想旗幟，以一貫的先鋒意識，整體觀覽全球境域與本土情境、傳統藝術與新媒體藝術、嚴肅人文關懷與時尚文化浪潮互動共生的格局，高度重視育人使命，弘揚“像巨匠一般勞作，像哲人一般思考”的“哲匠精神”，堅持“品學通、藝理通、古今通、中外通”的“四通追求”，謹守“行健、居敬、會通、履遠”的“校訓規箴”。在中國畫、書法、油畫、版畫、雕塑和設計等高點學科“多元互動、和而不同”的品質發展的同時，國美先后開拓面向開放媒體與未來空間的新媒體藝術，面向本土建筑根源思考、批判重建的建筑藝術，面向人文動漫與詩化影像的動漫影視藝術，面向場所建造、眾樂塑造的公共藝術，面向手工活化、根脈再造的手工藝術，面向社區美育、精神重建的藝術教育與管理等新領域，并率先創立實踐類理論研究的博士培養，率先創立強調“東方智性、國力智能、生活智慧、創新智庫”、面向全球設計制造業的“中國設計智造大獎”。

天道酬勤。國美完成新建象山校區的歷史性拓展、入選浙江省首批重點建設高校、躋身國家“雙一流”建設高校行列。國美的學院建設代表了中國藝術教育建設的高度，在特色視覺文化學科群的創建與優化中，在向藝術高峰挺進的努力中，始終走在前列，勇當高峰。

民族藝術的育才之路

國美之路更是一條民族藝術精英的育才之路。

中國最早的藝術研究生李可染、張眺不僅映身1928年秋天的西湖湖山，而且標示著兩條獻身理想的成長之路。一條是藝專最早的共產黨人張眺所代表的民族解放斗士的成長之路。這條路上還有曾竹韶、胡一川、董希文、彥涵、羅工柳等，他們作為革命藝術的旗幟性人物，鑄煉英魂，譜寫強音。另一條是李可染所代表的藝術獨創的成長之路。同樣，在這條路上，吳冠中、朱德群、趙無極、蘇天賜、席德進等，橫站在中西之間，襟抱民族藝術獨創的理想，他們的藝術產生世界性影響。

上世紀50年代，在共和國人民藝術思想的熔煉中，在跨界乃至跨國的學術環境之中，國美涌現一批創造型青年精英：浙派人物畫的顧生岳、周昌谷、方增先、宋忠元，寫實表現油畫的王德威、全山石、肖峰等等。80年代，經歷改革開放最初的覺醒，“文革”前畢業的一批英才回校深造，成長為學院師資的骨干隊伍。77、78級以及稍后幾屆的同學們，將西方現當代藝術的最初交流作為藝術實驗的動力，化身校園自我組織的前衛力量，持續推出上世紀80、90年代影響中國的新潮運動。

烽火立校，激流立人。國美始終在時代激流中成長，催生放懷廣大、不拘一隅的學術胸懷，鑄煉自我覺醒、自我組織的主體意識，孕育思痕斑駁、逆流疾進的實驗精神，也繼守著代代追躡、品位傳承的血脈譜系。

視覺東方的詩性之路

國美之路又是一條視覺東方學鑄造的詩性之路。

西湖湖山的熏養，江南人文的塑造，從林風眠、潘天壽開始，國美的藝者其路徑無論多么殊異，其跋涉無論多么駁雜，他們最后的旨歸都是以感人的詩性語言來完成當代東方藝術的創造性活化。

這種東方活化的使命理想在90年歷史中不斷鑄煉著國美主體重返東方的生命體驗。那抗戰西遷時深入民間、保衛敦煌的東方開啟；那從新興木刻到新版畫教學、對民間石刻與水印版畫的持續采風與轉化；那上世紀50年代末奠定的人山花分科、強調臨摹的以師古人、師造化而師心獨造的中國畫與書法教學模式；那從上世紀50年代就開始的對中國民藝的重視及至今日手工藝術學院和民藝館的創立；那關于本土建筑學藝匠思考、意境生發的實驗性教學……所有這些學院教學的重要案例，無不是以中國為核心的東方學研究和活化的生動現場。

去年，國美提出以東方學研究為特征的一流學科建設目標。我們要持續深化東方的原典原文原作的研究，把尚未被開發的豐富思想開發出來；要不斷強化東方的主體意識，不拘于傳統的限制，加強東西之間、古今之間的深入對話、同諧共振的精神場域；要讓東方學研究融入從毛筆書寫到民藝感知的日常生活中，推廣到感性品味、價值喜好的社會教育中，活化在新一代藝者的日常生活經驗中，活化到代代青年的心中；要將東方根源思想和時代沃土中重新生發的主體意識融匯一體，鑄煉自己的詩性經驗，催生眾多生機勃勃的中國方案，實現東方藝術的優化重生。

學院精神的時代宣言

自國美校慶80年開始，我們就深深地感到國美之路的深厚內涵和鮮明特征，感到國美之路代代傳人的殷殷囑托和融合創新的閎博之力。近十年來，我們開啟一個一個專業的世紀歷程的梳理，在每年的10月至12月舉辦這些專業的國美之路大展，并出版大型畫冊。值此學院90周年校慶之際，我們將全院16個教學與科研單位的國美之路畫冊跬成大系，合輯出版。這持續了近10個年頭的工程，這洋洋灑灑的三十九卷畫冊，是全院師生合力創作的藝術成果，也是大家獻給國美90年、獻給代代先師、獻給中國藝壇的學術厚禮。

與此同時，我們還舉辦“中國·美術·學院”大展。中國美術學院用90年的踐行、4.5萬師生的追求，綴成中國藝術的先鋒之旅、美術教育的核心現場、學院精神的時代宣言這樣三面獵獵飄揚的旗幟。我們將其中的頭一個詞拈出，即成“中國·美術·學院”，這正是大展的標題，也是大展的主題。我們在學院教學研創的現狀中，擷取和謀劃了15個案例。這15個案例中，既有突出文化自信育新人的名師全體形象，又有扎根中國大地辦教育的現場；既有高舉人民旗幟創精品的代表力作，又有秉持東方精神塑高峰的新氣象。觀一葉而知全竹，陳新作以展新貌。一個生機勃勃的藝術創造的場域，讓觀者以歷驗的方式行進在教學與創作的生發之所，共享今日藝術教育的創新意識和浩然之氣，共享國美之路傳承不息的使命擔當和東方理想。

重訪孤山，吾輩師生相擁而來，正是要追躡先輩，重踏往歌。我們列陣于水岸之畔，仿九十年前的滿院師生臨湖合影，映身湖山，寄言未來。登舟而行，扣舷而歌；風乎舞雩，詠懷而歸。文藝復興之使命擔當，勇立潮頭之先鋒意識，兼容并蓄之學術精神，人文湖山之詩性氣質，正是國美歷代創造者之無盡藏也！

（作者為中國美術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