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們一直討論人性的永恒沖突，一方面是利己與有利于后代的行為，另一方面是利他與有利于群體的行為。作為進化動力的這種沖突，似乎從未達到過平衡。人文科學不啻是我們認識與應(yīng)對這類沖突的門徑。正是這一沖突塑造了我們智人這一物種，也成為我們創(chuàng)造力的源頭活水。可以說，科學與藝術(shù)擁有共同的創(chuàng)意源泉

近60年前，英國物理學家暨小說家C·P·斯諾在劍橋大學做了以“兩種文化”為題的著名演講。他指出：在西方學術(shù)界，由于科學與文藝兩個領(lǐng)域之間巨大鴻溝已難以逾越，科學與文藝應(yīng)被視為兩種不同文化。此后，“兩種文化”這一概念便在西方學術(shù)界流傳開來。斯諾也曾分別以物理學家盧瑟福與詩人艾略特為科學與文藝兩個領(lǐng)域的代表，指出他們由于對各自領(lǐng)域過分自豪而忽視了對方。

大西洋對岸的物理學家費曼也曾面對類似指責。他的一位藝術(shù)家朋友曾開玩笑說，像您這樣的大科學家，整日沉湎于微觀量子世界，恐怕連一朵花都不懂得如何欣賞。才華橫溢的費曼反唇相譏說，藝術(shù)家雖能欣賞美，但未必能像科學家體味得那樣細膩和深刻。“一花一世界”，唯有對其理解得深入，方能欣賞它超越外表的壯美。

作為古生物學家，我對費曼機敏犀利而不失風度的回答十分贊賞，由此聯(lián)想到：4億多年前的陸地上一片荒蕪，尚無任何陸生植物。原始植物“登陸”后，經(jīng)過近3億年的緩慢演化，地球上才綻放第一朵花。而中國“熱河生物群”中發(fā)現(xiàn)的中華古果化石，則代表一億多年前世界上最早的開花植物。盡管它麥穗般的花朵貌似平淡無奇，然而正是由于它的出現(xiàn)才演化出如今地球上百花齊放、爭奇斗艷的美景，這是多么壯麗神奇！試問：我們通過生物演化的透視鏡所欣賞的生命之美，又有哪一點遜色于藝術(shù)之美呢？

其實，科學家們對美的追求與欣賞，與藝術(shù)家們不分伯仲。

值得指出的是，一方面早期中國現(xiàn)代科學家中就曾涌現(xiàn)出一批藝兼文理的大家，比如丁文江、李四光、竺可楨、華羅庚等。他們中的許多人，從小深受中國古典文學藝術(shù)浸淫，既能做領(lǐng)先國際水平的科研工作，又能寫辭章優(yōu)美、立意深遠的錦繡文章。譬如，竺可楨先生物候?qū)W著作所展露的深厚詩學修養(yǎng)，就一直為人稱道。另一方面，中國古代文人墨客大多具有樸素唯物主義思想，其作品常常表現(xiàn)出科學的自然觀。譬如，中唐詩人韋應(yīng)物有一首詠琥珀的五言詩：“曾為老茯神，本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猶可覿。”詩中對琥珀成因有如此形象的描述以及合乎科學的論斷，實在令今天的古生物學家們驚嘆不已。

中國改革開放伊始，更催生了“科學的春天”。當年一部優(yōu)美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曾把許多像筆者這樣的文學青少年吸引到科學領(lǐng)域。如今，這批人當中已有新一代文理兼通的科學家，其中有幾位是我所熟知的，如北京大學進化生物學家饒毅、芝加哥大學遺傳學家龍漫遠、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古生物學家鄧濤、王原等。

放眼未來，竊以為，進化生物學或?qū)⒊蔀殂暯涌茖W與文藝之間的橋梁。昆蟲學家及社會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曾經(jīng)和美國桂冠詩人羅伯特·哈斯有過一次對話。在這次對話中，我欣喜地看到他作如是說：生物學是與人文學科相關(guān)聯(lián)并與其共同進步的。生物學當下所做的，似乎揭示了人性曖昧的根源。比如，我們一直討論人性的永恒沖突，一方面是利己與有利于后代的行為，另一方面是利他與有利于群體的行為。作為進化動力的這種沖突，似乎從未達到過平衡。然而，倘若一味走向個體主義，社會就會分崩離析；但如果過分強調(diào)服從群體，人群便無異于蟻群了。故此，人類總是處在極富創(chuàng)意的沖突之中，在罪孽與美德、背叛與忠誠、愛與恨之間左右搖擺。人文科學不啻是我們認識與應(yīng)對這類沖突的門徑。正是這一沖突塑造了我們智人這一物種，也成為我們創(chuàng)造性的源頭活水。可以說，科學與藝術(shù)擁有共同創(chuàng)意源泉。

我記得赫胥黎說過，科學與文藝并非兩件不同的東西，而是同一件東西的兩面。柯勒律治說得更妙，與詩歌相對的不是散文而是科學。顯然，科學與文藝的融合不僅可能，而且勢在必行。我十分欣喜地看到，近年來李政道先生也一直在熱心倡導科學與藝術(shù)的融合。在此我衷心期待中國科學家與文藝家們盡早開始這類對話；據(jù)我所知，汪品先院士、周忠和院士以及饒毅教授等已領(lǐng)先聲，希望文藝界朋友們亦能踴躍響應(yīng)，期待科學家們能背誦李杜和莎士比亞作品，文藝家們能了解一點量子力學的那一天。

苗德歲， 生于1951年，祖籍江蘇，旅美古生物學家與科普作家。曾獲國際古脊椎動物學會羅美爾獎。除在《自然》《科學》《美國科學院院刊》等發(fā)表研究論文外，編著英文學術(shù)專著3部，譯著包括《物種起源》《科研道德：倡導負責行為》，科普著作包括《物種起源（少兒彩繪版）》《天演論（少兒彩繪版）》及《古生物圖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