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階梯》
阿來,藏族,出生于四川阿壩藏區的馬爾康縣。畢業于馬爾康師范學校,曾任成都《科幻世界》雜志主編、總編輯及社長。1982年開始詩歌創作,80年代中后期轉向小說創作。其第一部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獲得第5屆茅盾文學獎。2009年3月,當選為四川省作協主席。其主要作品有詩集《阿來的詩》《梭磨河》,小說集《奔馬似的白色群山》《月光下的銀匠》,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非虛構作品《大地的階梯》《瞻對》等。
名家賞讀
阿來《東方天際的神山》
關于過去的嘉絨,我們要從一座神山說起。
這座山,從我到達丹巴縣城那一天起,就已經望見。當我的目光越過大渡河,就能從北岸一簇簇山峰間望見她最高的頂峰銀光閃爍。
這座神山叫作嘉木莫爾多。
嘉木莫爾多,在藏族本土宗教苯教中,是著名的東方神山。應該是藏族龐大繁雜的神山系統中,處于東方盡頭的一座神山。一般來說,這些山神都是戰神,人們祈愿或崇奉山神,在部落戰爭頻仍的年代里,都希望著從山神那里,獲得超人的戰斗能力。
而莫爾多山神往往也會顯示神跡,滿足人們的愿望。
我們已經難以追溯到嘉木莫爾多山被尊崇為東方神山的最早時間。
但當吐蕃大軍進入大渡河中上游時,苯教在這一地區已經相當盛行。
苯教在嘉絨民間,在不同的歷史階段曾經呈現過兩種不同的形態。一種是未曾遭到佛教挑戰的原始苯教。在民間被稱為黑苯。執掌教權的苯教大師更多的時候,扮演的是一種近乎巫師的角色。那時的苯教也沒有大規模的寺院與系統的成文經典。
佛教傳入以后,苯教的地位受到了嚴重的挑戰。
前文曾經敘述到一位傳奇性的人物毗盧遮那,他曾對嘉絨地區的藏族文化傳播做出了杰出的貢獻。毗盧遮那作為藏傳佛教史上最早出家的七位僧人中的一位,在嘉絨是一個流犯的身份,但卻從來沒有忘記過傳播西天佛音的使命。他們自己認為,佛音可以把當時處于相當蒙昧狀態下的人民喚醒,給他們帶來智慧的光明。包括毗盧遮那這個法名,中間也有這種使命的意味。現在,人們只是很平常地談起,毗盧遮那大師到過莫爾多山,并在云遮霧繞的半山腰的山洞里顯示過功法,在巖洞石壁上留下了清晰的掌印。
天剛蒙蒙亮,我就出丹巴縣城,穿過丹巴云母礦區,從大渡河橋上過大渡河,沿小金川北上。
兩個多小時后,一個美麗寧靜的村子泊在一個翠綠的山灣里,這就是莫爾多主峰腳下的約扎村。
一群山羊正從村里出來,我攔住了那個牧羊人,向她打聽莫爾多山的有關情況。她的神情卻有些茫然。然后,我提到了毗盧遮那的名字。這位婦人臉上露出了笑容,遙遙地把手指向已經見到有林木覆蓋的山腰。羊們咩咩叫著上山去了,在潮濕的黃泥路上留下了許多細密清晰的蹄印。村子周圍立著巨大的核桃樹,河岸邊的臺地上,是翠綠的麥田。果樹上,麥苗上,都掛滿了露水,在早晨明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然后,我聽到了布谷鳥悠長的叫聲。而這里的房屋也不似一路看到的那些蒙塵的土屋,開始出現典型嘉絨風格的兩層三層的石頭建筑。門楣與窗沿上,開始出現辟邪的白色石英,以及色彩鮮明的彩繪與浮雕。石樓的山墻上還用白色描畫出碩大的雍忠和金剛橛圖案。
金剛橛是佛教密宗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法器。如果我的推斷無誤,金剛橛應該是蓮花生大師到雪域之地傳播佛法時開始流傳于藏族地區的。而在嘉絨地區,帶來這樣一個圖案的應該是毗盧遮那大師。
這樣的村莊,就是真正的嘉絨人的村莊了。
但是,穿過這個村莊時,我沒有遇到多少能流利使用嘉絨語的年輕人。當然,他們都還聽得懂本族的母語,只是講起來就有些勉為其難的樣子了。所以,計劃中的尋訪也就無法進行下去。
而在毗盧遮那生活的吐蕃時代,大軍的征討在前,文化與宗教的同化也隨之而至。佛教隨著來自吐蕃本部的軍人、貴族和僧侶的到達,一天天傳播開來。這對于還相信萬物有靈論,處于原始薩滿教的苯教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挑戰。苯教為了適應時代的變化,開始自身的改造,仿照佛教的方式創立自己的經典,創立自己的神靈系統,把眾多的原始祭壇改造成寺院。
我們今天看到的,都是這種改良后的苯教,百姓們稱為白苯。
傳說苯教仿照佛教經典的方式,撰寫出了《十萬龍經》等大規模的經典后,如何讓其面世又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如果突然宣稱自己一下就擁有了經典,肯定會引起佛教徒的譏笑。譏笑苯教的高僧們是一些模仿高手。
終于有人想出了一種很好的,特別具有神秘主義色彩的方法。
他們把新創的經典埋藏在塔內,埋藏在那些風水形勝之地。然后,由苯教師在降神時突然宣稱,在某一處某一處埋藏著湮滅了千百年的經典,經典里是天啟般的智慧聲音。尋找并開啟了這種聲音的人,將因為給蒙昧的人類帶來大的光明而在人間永垂史冊,在天國獲得永生。這種埋藏起來等待發現的經典有一個專門的名稱,叫作伏藏。
這個時期的很多苯教僧人窮其一生的精力,四處尋找,只為了發現一兩部的伏藏。從而出現了一種專門的職業僧侶,叫作掘藏師。
傳說,莫爾多山上有一百零八個或隱或顯的山洞,里面都可能埋有偉大的伏藏。一時間,由大金川與小金川兩條大河環繞的莫爾多山上掘藏師云集。
也許,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莫爾多山的名聲才開始響亮起來,贏得了人們的崇奉與膜拜。在莫爾多山尋訪時,一個喇嘛正正經經地告訴我,莫爾多山神出生于距今一千二百多年的藏歷馬年七月初十。我走訪過不止一處的藏地神山,但有人如此具體地說出一個山神生日的還是第一次聽見。
也許是因為我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那個喇嘛停下來,給我續上一碗茶,清清嗓子,然后再往下講。
我問他莫爾多山神為什么會有一個生日。
他反問我,釋迦牟尼不是最大的神嗎?為什么他也有一個生日?
這我回答不上來。
照理說,山神都是一些被收伏的神靈,譬如西藏最為馳名的山神念青唐拉,就是被蓮花生大師收伏,做了佛教的護法。但莫爾多山似乎沒有進入這樣一個護法系統。而我在山路上遇到的這位喇嘛也不是一位精通教理與地方掌故的學問高深之輩,他只是在山坡上收集煨桑的柏枝。
日午時分,他停止勞作,在潺潺流淌的小溪邊的草地上燒一壺清茶來犒勞自己。而在我們身后,靠近山梁的路口上,就有一個瑪尼堆,上面插著許多經幡。
(選自阿來《大地的階梯》)
《大地的階梯》
ISBN : 978-7-5411-4598-8
作者:阿來
出版時間:2017-5-1
定價:45.00
裝幀:精裝
開本:32
頁碼:280
字數:210千
本書是一部長篇散文。在書里,作者從拉薩出發,沿著大渡河上游向東行走直至馬爾康,介紹了沿途各地的歷史文化、經濟、民俗等諸多方面,并穿插大量自己舊年在這片嘉絨文化區的行走記憶,由此表現出各地在時代洪流中的變遷,從不同角度反映了川西地區的地理人文,過去與現在。
本書可說是對《塵埃落定》在歷史、地理、人文方面的一個補充和細化。書中有綺麗的山川風光,有奇特的風土人情,更有無奈的歷史變革,讀者能從文字中感受到作者對嘉絨文化式微和環境惡化的憂慮。作者以純美的語言、超拔的意象描繪出該地區曾經追風流云而又遼闊寂靜的高原生活畫卷,同時也毫無保留地展現出該地區當下和信仰并存的最直接的生存現實問題:原始森林的毀滅,水土流失,泥石流,塌方;被漢人侵襲的鄉鎮,和內地了無分別的屋舍和街市,和外來方言混雜的逐漸失落的語言;無從選擇而搭配古怪的服飾;小鎮青年無所事事的光陰,對大城市的渴望,由此而生的對外地人的生硬欺凌;對過去不可避免的遺忘,對財富的焦渴……